Archive for September, 2005

今天终于抽出来时间看了全智贤的《四人餐桌The uninvited》,以前看过但是第一次看的时候被零散的情节催眠到睡着,直到最近看到有人批判《四人餐桌》是大烂片才突然意识到我可能错过了一个优秀的剧情片,因为在瀚海星云的电影版看了那么多帖子,只要是有人喊“大烂片”的,有一半可能那是一部优秀的剧情片。《四人餐桌》描写的是可以‘窥视’别人过去的郑然(全智贤)和某日忽然见鬼的正源(朴信阳饰)的一段神秘故事,不可免俗拷贝一段介绍: “正源坐地铁回家睡过头,醒来时车已停靠终点站,他发现两个刚坐身边沉睡的小女孩,竟跟着空车离去,隔天,新闻报导那两个女孩被毒死在地铁车厢里,当晚,正源惊愕地发现两个女孩坐在他家的新餐桌前,由于不断看到两个女孩,正源精神濒临崩溃,某天,他巧遇神秘女子郑然,她得了嗜睡症发作,正源只好将她带回家, 当她醒来准备离去时,竟若无其事地把两个孩子的幽灵当做正源的家人,正源要求郑然帮忙摆脱幽灵纠缠,俩人相濡以沫,互相倾吐深埋记忆底层不为人知的恐怖往事,但他们并不知道,会有什么惊悚的秘密等着爆发…..” 第一次看这个片子,感觉情节很混乱,接不上,要不是里面ppmm只有一个还容易认要不然连人物关系都搞不清楚。其实也不用搞清楚,故事独立的很,一个男人有记忆裂痕,一个不漂亮的女人内心愧疚和恐惧,还有一个漂亮的可以帮助这两个人的神秘女子。其中那个不漂亮的女人的故事几乎可以完全独立开所以就不考虑了。故事也很简单,男主角为自己童年做过的错事而内疚从而想刻意忘掉,他不停的催眠自己要忘掉而且确实忘掉了,但潜意识中总不断的有记忆的碎片浮现,已经被自己催眠的男主角又想弄明白这些碎片代表着什么记忆,传统的没有困难也制造困难的那种。对照这样的看,片子就容易理解多了。 对于做错的事情或者不想去回忆的事情,我们总会倾向于刻意的忘掉它,有一个情节单纯一点的美国片《蝴蝶效应》就比这个容易理解多了,男主角在小时候总会间歇性失忆,然后他就把每次失忆的事情记录到日记本里面,长大之后的某一天他发现他可以通过看这些日记回到过去当时失忆的片断,并且改变当时的事情,所以他就试图改变当时那些自己做错的事情。相对于《四人餐桌》中那个刻意以遗忘逃避自己过失的男主角不同,《蝴蝶效应》的男主角努力的去弥补自己做过的错事,虽然每次都使事情一错再错最终他必须让自己回到自己出生的时候然后杀死自己,这样才能不让自己的朋友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受苦。 《四人餐桌》并不是一个鬼怪恐怖的故事,真正的恐怖来自于内心,这种恐怖比鬼怪要厉害得多,因为他可以生产鬼怪。其实在电影中另外两个并行的故事也是这样的:郑然的孩子实际上是被剧中她的好朋友兼邻居,那个疯癫的第二女主角从楼上扔下去,然后邻居想要忘掉这件事,但是潜意识下这件感觉总不可避免,直到一天她在郑然面前跳楼自杀;郑然也在潜意识中认为是自己突然喊了邻居一声让邻居失手把孩子摔下楼而在记忆中抹掉了这一段,直到她邻居的自杀。最后郑然也选择了自杀。幽暗诡异的四人餐桌并不恐怖,即使男主角把他砸碎了之后,在心中餐桌仍然完整,所以,最后郑然的鬼魂和那两个地铁中死掉的小孩的鬼魂一起,和男主角坐在那张已经被砸碎但是却十分完整的四人的餐桌前,为的只是告诉男主角,心中的内疚可以产生鬼,它逃避不掉,“是你接受不到你的过去”。 很多普通的事情都可以让一个人很害怕,以至于像《四人餐桌》里面男主角一样总在自己餐桌两旁看到那个在地铁中死去的小孩,因为他在潜意识中总认为自己没有在地铁里面救他们而害死了他们。害怕之后,他选择逃避这种害怕,但是逃避不开,还不如像《蝴蝶效应》那样勇敢的面对和挽回自己作错的事情。英雄也会做错事,英雄也许不能挽回结果,但是他勇敢的面对,他就成为了如《蝴蝶效应》中那个回到过去杀死自己以避免所有错误的英雄,这才是真正砸碎了那张诡异的餐桌。 顺便,个人很喜欢看这些情节比较错乱的片子,觉得靠自己的理解把故事组织起来很有意思,比如《无间道》的故事,还有同样是全智贤演出的《触不到的恋人》等等。其实《触不到的恋人》的结局在影片的开头就说到了,女主角最终让男主角避开了车祸,片尾死的那个人只是男主角世界中的男主角,而不是女主角世界中的男主角。所以我常去瀚海的movie版,去看看有哪些被狠狠批判的大烂片,很可能这是一个很符合我口味的剧情片,没办法,我就是庸俗阿。其实世界上还是存在烂片的,比如《我猜》中常出现的烂片典型《神探两个半》《人不是我杀的》等等。 By Phunter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一九七一年的头一天。在一片“新年快乐”的祝祷声中,胡狼在路边苏醒过来。晨光刺目,胡狼眯着眼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发觉自己几乎给酒徒们遗弃的空酒瓶包围着,正想竭力爬起来,在野鸽群飞的扑翅声中,一张报纸也给狂风卷到半空,翻了几翻,竟罩到他的脸上来。胡狼将报纸按到地上,赫然逼在眼前的,是两帧并排的黑白照片;一帧是宁静雪;另一帧,是梁直。两帧照片之下,有一段相关报道文字:新年来临的前一刻,小提琴演奏家宁静雪夫妇寓所失火。烈将建于格林湖畔的大宅及花圃尽毁,宁静雪仍然失踪,相信已经遇难;其夫梁直今晨被人发现置身于树林之中,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在遭受沈重打击之后,精神已完全错乱。由于火场附近的湖边,梧桐树上系着红丝带,警方推测:这条红丝带极有可能由梁直所系,用以纪念因音乐事业遭受连番挫败,失意纵火自焚的妻子。“红丝带传说”由来已久,格林镇部分居民由此衍生出一种习俗;夫妻间其中一人亡故,在遇事之处系上红丝带,乃未亡人对死着表示哀悼。 2 群鸦,随风卷入传说中的红丝带森林。胡狼按着报纸所述的地点和图示,疲乏地走到格林湖边,暮色来时,才找到那棵见证过一场火劫的梧桐树。树身不高,秃桠在寒风里摇晃着。所谓的“红丝带”,原来正是阿雪曾用来束头发的红缎子手绢。“不可能!”胡狼心想,“这不可能是梁直为她系上去的。”他不明白阿雪为什么要避开他,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摧毁了自己。他站在树下,面对着一片焦土,感觉上,木石还散发着余温,死灰仍藏着烟。他跪下来,抓起一把黑色泥沙,想到本来牢固的一幢房子,以及寄存在房子里的悲欢,转眼间都蒸发了,变成几堵黑墙,飘散成风中的尘埃,心中那份茫然,几乎盖过了哀恸。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细脚步声令胡狼回过头来,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后,在初升的月影里,女人剪影一样的脸,她身上的枣红大衣,发上飘动的红缎带,刹那间,令他产生无穷的狂喜!“阿雪?”胡狼朝她跑过去,“你没有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走入林中。“阿雪——!”胡狼哪肯放弃,马上从后追赶。蓦地,女人背着她站定,右手向后一按,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走近。“雪,你不要走。”林间月影斑驳,像遍在舞台上的细碎灯光。她凄凉地垂下头,束发的红缎带随风撩动,像火苗未熄。胡狼从后搂着她,“阿雪,让不幸都过去吧,我——”蓦地,她转过身来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胸膛饮泣。“我爱你,阿雪。”她没听他说过这句话。可是胡狼这么一说,她只是在他怀里不断抽泣;压抑的哭声,虽然几不可闻,然而,那是心痛欲绝的哭声!“阿雪,别哭,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她止了哭,轻轻推开他,“我说过讨厌不专一的人;没想到,专一的人,更加讨厌。”是玉凤的声音!胡狼僵在原地,崩溃了。“阿雪死了,我也好难过。请你原谅我,我只是想让你以为她还活着,让你……”说着,玉凤激动地抱紧他,“狼,如果你愿意,就当我是阿雪吧。”“但你不是阿雪。”胡狼无力地捧起她的脸,“凤,对不起。……”她感到他的手好冷,嘘了一口寒气,惨然退到一棵白桦树之下,“对不起……你骗我,你为什么总是骗我……我害了阿雪,我不可以再害你……”胡狼混乱地喃哦着。他的眼神,他瞬间的表情变化,玉凤完全看在眼里;她知道,她将永远忘不了这个眼神;他流露的失望和哀伤,彻底摧毁了她。“或着,我总算明白阿雪的丈夫为什么要折磨她;他不像我,他不能忍受自己只是一个影子,他以为折磨一个人可以挽回他的自尊!真傻,折磨不可以,奉献也不可以,只有你和阿雪可以互相伤害对方,一直都是只有你们两个人,一直都是……”玉凤憬然惊觉:当她从一个影子偷偷蜕变成宁静雪,她不仅失去了自己,还完全失去了胡狼的爱情!“司机在树林外面等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狼,阿雪没说错,你真是一个傻瓜;不管怎样……我希望你——-”玉凤脸上浮起一丝凄凉的笑意,“平安幸福。” 3 胡狼回到废墟前面,俯视湖水中自己的影子。天地虽然广阔,却只有这个影子招揽他,包容他,愿意将他的伤痛溶成泡沫。“阿雪,我知道,你会要我来陪你的,是吗?”他垂注湖面,似乎等待着答覆。当同心圆无声地漾开,水中却浮现出一张苍老的脸,那张脸渐渐清晰,他可以看到灰白色的头发和眉额……“石头?”胡狼看到他正站在身后,“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很乐意开解为爱情受苦的人么?”“我不需要什么开解了。”“你还有勇气活下去的话,”石头说,“我可以做些事情,让你看到一些可能赖以释怀的情景。”“那你就让我见到阿雪,我只希望可以再见到阿雪。”“相信我,因为这里的地理环境,我有把握带你回到过去的某一个时间区域;不过,只能够是某一年某一天的其中一个小时。”“不能待得更久吗?”“不行。”石头说完,嘱咐胡狼:“你还是赶快决定要进入的时区吧。”胡狼也不细想,就说了地点和属于过去的某个时刻。“好,差不多是时候了,跟我来。”胡狼对石头的举动感到迷惑,但仅余的一线希望既已系在他身上,只好听从他的安排。晚上十点半钟,两人已置身森林深处。胡狼发现林中竟有一片草坪,草坪中央,嵌着一个泪珠形状的小水池,池畔没有围上石块,彷佛只是一个积了水的陨石坑。胡狼俯身看去,池水极为清澈,还翻着闪烁的涟漪,但伸手到池里掬水,却不禁吃了一惊;那些“水”完全没有重量和温度,流过指缝也完全没有声音!那只是光和影冲激成的水之幻象!“为什么会这样?”胡狼问石头。“你没听过那个传说么?”“关于红……?”“对,就是那个关于猎人在林中迷路、遇到红丝带和池塘的传说。”“没想到……原来……”“这就是传说里的池塘,是天地间唯一的‘时间伤口’。”“时间伤口?”“嗯,世界并不完美,时间自然也会有伤口;通过这个伤口,就可以回去过去。不瞒你说,我也打算远行,不过……”石头仰望天上繁星,语调显得感伤,“比你准备去的地方要远的多了。”石头回过神来,指着他追寻到的“伤口”,笑了笑,“时间一到,我就会将你从这里推下去。”“我可不可以跟遇到的人交谈?”“也许,他们会‘感觉’到你的存在,尤其当他们处于迷糊恍惚的精神状态,这种‘感觉’会更加清晰,只是不能确实触摸得到,你在那个时刻只是一个映像;一个藉着‘时间伤口’的折射,投送到那里的影子。”“我希望跟阿雪说话,我要——”“不要企图改变什么,时限一到,就要离开;否则……”“否则怎样?”“时间伤口一旦复合,你就会在里头永远‘迷失’。”石头特别强调“迷失”这个词儿,“听我说,那些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件;火葬场烟囱升起的烟雾,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哭嚎而退回去。”“我不能让阿雪——”石头瞥见胡狼裤袋外面的银扣,打断他的话,“差点儿忘记了,快将你的挂表给我。”胡狼迟疑着,最后还是将挂表递给他。石头将刻着火车和绣球图案表盖拆下来,郑重地说:“这里是‘世界时区起点’,全世界都以皇家天文台那座百年大钟来作基准,至于这个池溏,更是‘世界时区起点’的起点。一个钟头之后,大钟指着十二点的一刹那,对你来说,景物会变得浮晃不定彷佛泡浸在暗流里;这种‘暗流’,就是时间。”石头走到“伤口”边沿,掐着挂表长链的一头,作状放到流光之中,“到时,我会将这只表垂下去,挂表可能会因为折射和投影,变得非常巨大,你在‘过去’一看到自己的这只表,就马上冲过去,抓着什么就是什么,总之死不放手,我自然会将你拉回来。明白么?”胡狼点点头,表示明白。“你看来还算强壮,应该熬得住这种旅行;能够回来的话,最多只会忘记大部份事情。“我不愿意忘记。”“这是代价。”说着,忽然盯着挂表,“十点五十五分,是时候了。”石头叫胡狼坐到池溏边沿,双脚垂下。“十二点正。记住!”石头仍旧盯着挂表,“到时,我会将你从‘时间伤口’拉回来,这是唯一的时机!”“石头,谢谢你。”“狼,你要迎娶阿雪的心愿,我是感受到的;毕竟,我们都有相同的过去。原谅我无能为力,不过——”石头慈和地说:“我是甘心自己受苦的,我一个人受苦就够了。”“再见了。”繁星,温柔地覆盖下来,胡狼投身池中。 4 一九七一年一月一日来临前的一小时。紫蓝色的夜,刺眼的月亮胶结在枝头。胡狼睁开眼,发现池塘已涨成湖泊;而自己,正湿淋淋地躺在湖边。他爬起来走了几步,脚下竟没有发出一点声息。槭树和枫的叶子在冷空气里飘浮,他尝试去捕捉一片枫叶,但明明握着的叶子仍然随风溜走;的确,他不能够在那里改变什么,即使只是抓牢一片枯叶。时间慢慢地过去,或者应该说,为了胡狼而重播的时间旋律正慢慢流逝。逆着时针方向,沿湖走了一会,仍然未能确定身处的地方。他努力寻找阿雪未焚毁前的住所,到底时间无多,对于在“过去”迷路的想法,他感到寒栗。他不断向前走,只盼像那个迷路的猎人一样,最终会看到指示路向的红色标记。就在他焦躁徨之际,半公里外,有一缕孤烟从白桦树丛外冉冉升起;那是很柔弱的一缕青烟,才升出树顶就在明亮而诡异的天色里隐没;然而,刹那间闪现的,树丛后可能有人举炊的想法,还是再一次让他心头掠过阵阵温暖。他认定那个冒着青烟的方向快步前行,没多久,他就绕过白桦树的屏障,看到湖边草地上矗立着的一所房子。房子好大,墙壁是花岗石砌的,大门两旁嵌着青色的玻璃罩灯。窗台上搁着盆栽,远看,该是三色和樱草。屋顶铺着的蓝色瓦当,层叠如浪,在庞大白月下无声地翻涌。房子正门前面,种着大片蓝色的绣球花。那个令他绕过障蔽,引领他前来的长烟囱,仍在屋顶冒着若有若无的烟气!他马上就知道,这是阿雪的家!这就是自己跟阿雪提起过的梦想中的房子!他没有能力圆的梦,反而是阿雪为他实现了;在千万里之外,在时间的断层里,他遇上了少年时的梦想之屋! 5 大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胡狼悄悄走过去,看到饭厅里有一个男人正擎着瓶子,不住往嘴里倾注。这个人,无疑就是梁直。“砰”的一声,大门打开。梁直倚着门框,逼视着他,“新年快——”说到“乐!”字,一个玻璃酒瓶就朝胡狼掷过去。胡狼来不及闪避,但瓶子只是穿过他的身体,摔到地上粉碎。“混蛋,你做得还不够……?”胡狼忘了处境,正要冲过去狠狠揍他,但见他摇摇晃晃走回屋内,心想,他只是酒后失常而已。蓦地,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灌木丛后闪出流动的灯光,一辆红色的开篷跑车转了出来。跑车行驶得很快,车头的灯光不断扩大,像两只着了火,在深渊上并飞的灯蛾。在胡狼身前几十的地方,跑车停下。“阿雪!”阿雪没有听到他的呼唤,一下车就朝屋里走去。她身上还穿着为芭蕾舞剧演奏时穿的红色套装衣裙,红色高跟鞋踏在玻璃上,发出一连串惊心的暗响。胡狼尾随着走到窗下,已听到阿雪在客厅里质问梁直,要他解释晚上发生的事,“我刚才见到阿狼,你不是说他死了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忍受够了……阿雪,你从来就没有忘记他,我在你心目中从来比不上他……”梁直呼出浓重的酒气,“你告诉我,你爱过我么?”“我只是要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梁直站在壁炉前,摇摇欲倒,反问她:“这幢房子……你以为他死了,建起来就为了纪念他,对吧?你要我……住在纪念他的房子里,对吧?”“我……是又怎样?”“你手上这条红绳,嫁了我这么久,还没除下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吗?你以为我没有知觉、不会难受的吗?”“阿直,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们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也不是个脓包呢。嘿,那天晚上……我跟你们到炮竹厂,是我召警拉了你的胡狼。死在狱里的不是他,是另一个人,我……我买通狱警头儿,让死人换上你……你那个胡狼的编号、姓名,好叫你看了死心的;还有,你妈都是同谋呢。哈,你没想过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吧?你没想过我这么爱你吧?你会感动吧?”梁直抓着她肩头,才平衡住身体。“阿狼为了我去坐牢,我……我竟然听妈妈说话,嫁给你这个……”“坐牢的其实是我!”梁直指着自己胸口,“我每日……都住在你们为我设的监房里,我只是你那个胡狼的替身!”“你不是他的替身,没有人可以代替他!”阿雪心中空荡荡的,定下神来,才被狂怒吞噬,用尽全力推开他。梁直倒在一个大木柜旁边,突然指着阿雪身后的暗影冷笑,“嘿,好啊,奸夫也来了!“阿雪朝周围扫视了一遍,没见到什么,回头却看到梁直手上多了一管长柄猎枪!“你……想怎样?”阿雪惊怒交集。“你走开!”梁直望着大门口,醉眼里都是妒火,“让我杀了你这个胡狼!”“把枪放下!”阿雪和胡狼同时喝道。梁直向虚空处瞄准。阿雪以为他要射杀自己,下意识地退向门口。“你再死一次吧!”“阿直,别伤害她!”胡狼抢进门来,不及细想,就挡在阿雪前面。砰!子弹穿过胡狼透明的身体进入宁静雪的胸膛!梁直望着阿雪缓缓倒下,片刻的清醒,令他脸容扭曲,“阿雪!我……我……原谅我……”看到阿雪全无反应,梁直抱着头站起来,发狂地拿枪柄在客厅里乱打乱扫,“将阿雪还给我!还给我!”他一边叫喊,一边将酒瓶掷到壁炉里。烈酒和杂物熊熊地焚烧。梁直已经完全失控,回头痛苦地望了阿雪一眼,长声惨呼,直冲出屋外,没入一片黑暗的林影之中。壁炉旁边的布幔已给炉火烧着,烟囱上,升起浓浊的焦烟……“雪,你不要死,不要……”阿雪还在弥留,迷糊中听到胡狼的叫唤,呻吟了一声,努力微启两眼,“狼……是你么?”“雪,我来了,我就在这里啊。”“不可能的……狼,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呢?我一定。……已经死了。”阿雪向胡狼伸出手,快要触及他的时候,又无力地垂下来。“雪,振作点!”“看,我们的房子,多……明亮!”阿雪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苍白的脸却给火映得通红。“雪,我不会让你死!我不会!”他伏在她身上,环抱着她。“狼,对不起,我没有等你;不过,我真想看到……我名字。……的……绣球花呢。”“好,好,种子我带来了。”他掏出一把金灿灿的种子,送到她面前,“雪,你看,我终于为你完成这件事了!”阿雪合上眼,对他的举动,再没有反应。“雪……”胡狼无比悲恸,将种子撒向火,就尽力抱起她;起码,在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正抱起她。客厅已经烈盘踞,火,发出唬人吼声。他抱着阿雪走出门外,不到片刻,身后,烟囱已喷出烈,窗户全都舔着火舌;轰然一响,屋顶倾塌的瞬间,阵阵狂风,卷起漫天火屑……“阿雪,你看,天上正下着我们的金种子呢!”金种子纷飞散落,彷佛永远不会停歇。“我终于可以抱着你了,雪,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我真傻,怎么会不明白你为我所做的?怎么不明白你的心意?”他垂下头,贴着她的脸,滑过臂弯的长发,是那样的沁凉,那样的柔和地抚慰着他,“你就这样一直躺在我怀里吧;雪,为什么你睡着的样子……还是那样美丽,还是那样美得叫我心碎……” 不知怎的,在金点飘的时刻,胡狼竟感到沈睡中的阿雪,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苦涩,但透着甜蜜。他走到梧桐树下,想起还有一事未了,就轻轻放下阿雪,将自己手腕上的红绳松开,系在枝上,“不管是生是死,雪,你永远只可以是我的妻子;只有我,可以为你系上这一条红丝带。”时间的起点,世界的尽头,传来十二点的第一下钟声。天空深处,一块肩圆的银斑,正缓缓沈降。听着时钟齿轮的轧轧闷响,胡狼知道,时候到了,那就是他的救赎,那就是属于他的时光。“雪,我们走吧。”胡狼只是抱起阿雪,仍旧步向湖中。 6 当火花扑上屋前的蓝绣球,狂暴地,蔓延向湖边,那座连着银色长链的圆形巨钟,已撞开天幕,垂到火红的人间。十二点正!时针和分针,在生与死之间重叠。爱和恨,悲与喜,一切都化为飞灰。大火熄灭之后,黎明,没有到来。但夜,黑而甜蜜。“这个湖,我总觉得那样熟悉,我一定早就来过,只是忘了名字。”“雪狼湖啊。我告诉过你的。”“嗯,雪狼湖;这是我们的湖,我们的家。”“还有保佑我们幸福长寿的白绣球。狼,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雪,我爱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白色的绣球花渐渐开满大屋的遗址和湖边。在焦土上盛开的这些花儿,已经不再荏弱;可能因为种子经过烧炼,花叶也特别强韧鲜美。而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迷路知返的猎人报告说,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短发卓立,女的鬈发垂肩。他们就像夜游的精灵一样,相偎着坐在湖畔一棵梧桐树的枝干上,笑盈盈地仰望着无垠星空。可是,目睹这个画面的人,一般都没有留意到:在那样的夜晚,丝带状的红色星云总是展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虚无缥渺,却确实存在;而围了花边的大湖,正倒映出一片粉红的幽光。   The End!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圣诞节的维也纳,天晴。从飞机着陆那一刻开始,一份难以驱遣的哀愁就在入境大楼的过道上迎接胡狼和秦玉凤,而且不离不弃地,傍着他们的黑色劳斯莱斯房车驶过大街小巷。玉凤的祖父派了司机和一个穿戴隆重的管家来接她。“先送胡先生到旅馆休息。”玉凤吩咐。一个钟头之后,黑色房车驶进格林镇。镇上有不少外墙鲜小餐馆,因为附近有个小渔港,沿街小店大都售卖雾灯、潜水铜帽,木制方向舵、绳缆、地图和跟航海有关的东西。房车停在红绿灯前面的时候,恍惚间,胡狼竟觉得阿雪的背影在卖贝壳饰物的小商店橱窗外一掠而过。从一开始,他就失控地追寻阿雪生活的轨迹,他不断对照她曾经在信中对他描述过的格林镇。“夕阳落下之后,”阿雪告诉他,“枫树,仍在公路两旁焚烧。”当阿雪眼中燃烧的枫叶,好多年前的深秋飘到劳斯莱斯的挡风玻璃前面,胡狼只想永远停在那里,让回忆的叶子将自己重重埋着。房车驶离旧皇家天文台山丘下的小路,男管家向胡狼介绍:“将地球划分为东、西半球的子午线就在这里划过。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正好是世界时区的起点。”胡狼点点头,琢磨着“时区的起点”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说话?”玉凤问他。“没什么,我觉得……有点冷。”望着玉凤慢慢旋上车窗,胡狼感到很内疚,“我只是不太舒服,过几年,我们夏天来,一定会好得多。这个地方,冬天美得— —”“好惨烈。”玉凤苦笑。玉凤为胡狼安排的旅馆建在一座白桦林里,是双层的欧陆式平房。房车驶到门口,管家在满是圣诞灯饰的厅当里办妥入住手续。玉凤对胡狼说:“天黑了,大家都累。你好好睡一觉,我先去见我爷爷,明天来找你,我再告诉你阿雪的地址。”第二日傍晚。“旅馆后面有个湖,不远,晚饭之后,我们可以去散散步。”胡狼对玉凤说。“我知道,我就是知道这后面有一座湖,才安排你住在这里的。你不是跟我说过,希望见到一个这样的湖么?”“谢谢你。”饭后,他们坐在湖边一块大石上。玉凤每隔几十秒,就向湖扔石子。“你好像恨透这个湖。”“我扔月亮。”玉凤仍旧望着湖面,“狼,听我说,不要去找阿雪了。”“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跟她很接近了么?”“就是很接近了,我才……”玉凤脸色变得凝重,“昨夜,我头痛得很厉害,我感应到一些事情,这……很难解释,但请你相信,我和阿雪是双胞胎,彼此的感应是很强烈的,听我说,一切就到此为止,你不要去找她了。”“这么辛苦才来到,怎么可以……?”“你的出现,对阿雪只会造成伤害;说不定,你们都会遇到很大的不幸,我不可以让这种事情发生。”胡狼望着水中零碎的月影,“请你告诉我阿雪住在哪里,我自己去找她。”“不行!”玉凤断然拒绝,胡狼从没见过她表现得这么坚决,但玉凤的语气很快就回复温柔,“明天,我不来了。狼,原谅我不够坚强去面对这件事。你想清楚了,就摇电话到我爷爷那里找我。”想了一会,嘱咐他:“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你千万要冷静些,不要太介怀,想一想,还有我这个关心你的人,在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转成哭声。 2 旅馆距离阿雪婚前的居所不远,从地图上看,只是在湖对岸的树林里。胡狼以地图上那颗灰蓝湖泊确定了身处的位置,就按着地址,在湖边仔细加上红线;这条线,像一条绵长的红丝带飘过对岸,然后曲折地,伸入一片绿野之中。湖水,在冬阳下闪耀。沿图中红线走上一会,已穿过旅馆后面的树丛。路旁和湖面的倒影,尽是给北风简化了的树,狠狠几笔,偶然才描上些枯黄郁绿。“不开心的晚上,我会开车到湖边,望着清朗的月影,想到你曾为我栽培的一大片红绣球,就连心痛的过去,也笼上了幸福的颜色。”毫无疑问,这就是阿雪曾经提到,可以跟自己的影子一起散步的湖。他望着湖上落叶,慢慢走着,心中响起阿雪的话语,以及花瓣在狂风里飞舞的声音。湖的对岸,有一座白色的天主教堂,或着,就是阿雪举行婚礼的地方。教堂大门紧闭,狗尾草在静止的空气里僵挺着。胡狼望着那道拱门,想着自己如果在她结婚那天闯进去,喝止这场婚礼,后果会是怎样?当然,一切只是幻想。他沿着教堂后面的小径一路往前走,不久,一幢门前种满红绣球的双层花岗石平房横在面前。胡狼知道,那就是阿雪曾经居住的地方。他坐在屋前一条石墩上,在他烦乱的幻想中,阿雪早上会拉开门,走到车房里驶出她的开篷跑车,晴朗的日子,她大概会朝右面那条石路驶去。如果她去买教人栽花的杂志,她在那段车程里也许会想到他,他会和姨母在客厅里笑语,在这片草坪上看星……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走过去按门铃,希望问出一点线索,大门开了,一个黑发中年女人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圣诞快乐!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没什么,只是,只是……我有一个朋友,她以前住在这里。”“啊,你是说雅丽丝(Agnes)吧?”胡狼竟不知阿雪的英文名字叫雅丽丝。“是两年前的事了,房子是她姨母卖给我们的。要不要进来歇歇?”女人微笑着。大门已经敞开,客厅里一个男人正在沙发上读报。“或者,或者……”胡狼迟疑着,不敢直视屋内,“我可以在外面看看么?”“当然。”女人觉得撂下来客不理,有失礼仪,朝花圃勾勾头,笑眯眯地主动找话跟胡狼聊天,“我们刚搬来的时候,这些绣球花都是蓝色的,大片大片的蓝色,好忧郁,好野性。我见它们长得实在太好看了,一直努力种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丛花后来渐渐变了颜色,开得一次比一次红。”“在泥土里埋些锈钉子,花就会渐渐变蓝。”胡狼很为阿雪的心意感动,“然而,说真的,红花更配合这幢房子。”说完,他问这个黑发女人:“请问你知不知道宁小姐,我指雅丽丝,搬到哪里去了?”“啊,对不起,她没有留下地址。”女人想了想,热心地建议:“雅丽丝不是音乐家吗?你不妨留意一下有没有她演出的消息。我们这里有很多文娱节目,周围都可以拿到节目单子。”胡狼跑了几间规模不算小的会堂和音乐厅,收集到一大叠节目表,即使过期的也一并捎回旅馆仔细翻阅。真是丰盛的文艺生活,就是单看项目也耗去一整个晚上,看的眼睛酸涩,才在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单上瞥见一出芭蕾舞剧的推介。这是新年假期的应节剧目,在除夕演出一场,在对剧团要角的介绍之后有伴奏乐团的名称,以及几个主要演奏着的名字,其中一行小字印着:雅丽丝.宁——小提琴。地点是离格林镇颇远的一个运动场上。舞剧只是某个大型嘉年华会的其中一个表演项目,但已经是胡狼找到的唯一线索。胡狼按宣传单上所列电话询问乐团的详情,但对方透露的不比宣传单上的多,唯有即时订购大后天,也就是除夕的门票;可惜已售罄,只能届时到现场去碰碰运气。“过两天,我打算去看一出芭蕾舞。”“好哇,我陪你去,我还不知道你爱看芭蕾舞呢。”玉凤在电话那头笑说。“我自己去可以了。”胡狼跟她说明原因,“我只想见阿雪一面,知道她日子过得平安,我们就回去。”“狼……”“怎么了?”“没什么,总之……你好好照顾自己。”胡狼独自一人,游兴不浓,这两日除了在旅馆读报看书,沿湖散散步,就只是反复琢磨着跟阿雪相见时该说的话。 3 一九七零年的最后一天。傍晚,胡狼乘计程车赶到搭建了临时舞台的运动场地,人们正陆续进场。他到售票处补购门券,可惜并无额外空位;来观舞的大都结伴,即使他付出高价,还是没人愿意让出一张票子。到他想到混在人潮里潜入场中,剧已开演。偌大的运动场上,只有看台上设有座椅;在舞台正前方,观众都是站着看的。这时,小序曲和进行曲早已奏过,小孩们参加圣诞舞会,围着圣诞树跳舞的场面也已经演完。舞台上,换了尽是充满童话色彩的布景;放大了千百倍的瓶子、水壶,鲜红的大辣椒和胡萝卜……胡桃钳形状的玩偶在布置成厨房的舞台上跳着跳着,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王子,为了答谢助他打退白鼠的克拉拉,王子将她带到甜点糖果之国。弦乐暄天,糖果精灵们就在胡狼面前跳着欢迎的群舞。他要寻找的演奏席,就在舞台前面的低陷部份,比平旷的草地略高,而且围绕着铁栏。大概为了营造节目的喜气,男演奏着都穿黑色礼服,女的却一律鲜红套装衣裙;红黑间杂,十分悦目。胡狼左穿右插,挤到前排引颈探望,还是不能从颤动的红影里辨出宁静雪的身影。他踮足,翘首,高跃,甚至激动地踏到铁栏上张望,全不在意背后的斥喝。在最后演奏的《花之圆舞曲》里,“甜点国”那些棒棒糖精灵扮演的侍女,手捧鲜花大跳华尔滋舞;这些随着舞者旋转的花卉,有红玫瑰、黄百合、白绣球……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舞台,音乐和花,人与自然沛然交融。也就是在这一刻,在这一场结合里,演奏席上的宁静雪发现了胡狼!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在这里!对她来说,胡狼已经死了,她拜祭过他,亲眼看到过他的坟墓!她无力地撂下琴弓,忘了该紧接着拉奏的部分。就在阿雪忘形地站起来,要看清楚眼前这一幕的时候,胡狼也依稀看到她,挥着手喊她。阿雪脑海一片纷乱,完全不明白眼前一切的意思。他怎么会在这里?她一直被人蒙骗?她伤害了他,背弃了他的爱情?又或着,她已经彻底疯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还是逃不过幻觉的折磨……她觉得自己正在崩溃!这一刻,她只想到要远远地逃开去。当她在鲜红暗黑的演奏者之间踉跄穿行,胡狼更确定她就是阿雪。他不明白阿雪为什么要躲避他,他只知道赶过去,一直追,一直追,在人潮里推撞了一轮,管弦轰鸣交响,他失去了她……散场的时候,胡狼走回演奏席上查询阿雪的住址。“宁静雪吗?”乐团总监客气地回答询问,“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她住在哪里。不过,最近她的确很有点不对头。有一次,她拉圣桑的作品,你知道,宁静雪向来爱挑最难的曲子,那天她站在台上,神不守舍,拉到一半就错漏百出,后来竟然杵在台上,奏不下去。好在接近尾声,宁小姐向观众道了歉,以后就没有公开表演。那场独奏会,对她的声誉很有损害,大概也大大打击了她的自信心。直到最近,她才加入我们这个管弦乐团,没想到她还是完全不在状态;刚才还……,唉,这样下去,我看她早晚要退出了。”阿雪究竟遇上什么厄逆了?胡狼步出闸门,人潮早已消退,只有门前一株圣诞树仍在寒风里闪着彩灯。他漫无目的地乱逛,一路东张西望,搜寻着阿雪的影踪。不久,商店都打烊了,游人和醉汉,吵嚷着等待新年的降临。他突然觉得很疲累,很空虚。钟楼上,时针垂直地指着夜空,枯叶、纸屑和人群的欢呼迎面扑来:十–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就在这一刹那,毫无先兆,胡狼昏迷倒地。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花开花落,时间静静过去。胡狼还是习惯地,在临睡前上好银挂表的发条;每夜,重复着这个细致动作的时候,那些青春岁月就在睡眼蒙胧中浮汤,那千朵万朵银绣球和白绣球,伤感地,一直蔓延到梦的旷野。梦中的旷野上只有一片湖、一座钟、纷飞的烟雾和灰烬;还有,一团不熄的火。他渐渐看到火中女人的形相。那是——阿雪!悚然惊醒,抬头见攀附在兽笼铁枝上的牵牛花如期开了,晨光正透过玻璃似的叶子映进来。胡狼心中想着阿雪,推开铁栅走到笼外,早蕊却温柔地站在面前。“给你买了早点。趁热吃完,我们一起去干活。”看到他嘴唇发白,满脸是汗,早蕊关切地问:“病了?”“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好可怕的梦。”“傻瓜,做梦也吓成这个样子。”“早蕊,我想……有些要发展的关系,例如……感情,因为过去,好像还没有真的过去,我得先去弄清楚……你明白么?”早蕊望着眼前纠缠的藤蔓,虽然胡狼说得吞吐含糊,还是多少猜度到他的心意,“我让你感到压力?”“不,我只是想先弄清楚。”“好,今天就休息,切花让头痛药水养着,开得是牵强些,一时三刻却死不了。”早蕊说的,彷佛是她自己。 2 胡狼鼓起勇气再去找宁母,决心问个明白。大厅里,裁缝正为宁母度身造衣服。“阿雪为什么会嫁给阿直?她为什么突然不给我写信?”宁母脸色一沈,“你该知道,这些年来,最关心阿雪的,是阿直。她在外头最不如意的时候,只有阿直照顾她。”“阿雪并不爱他。”“胡狼先生,算我求你,你放过我们宁家吧。如果不是阿直,我们家就要破了;如果不是你,阿雪也不会无心向学,也不会嫁了个好丈夫,却没一天开心过。”“我觉得……我觉得事情很不妥当,我要去找她!我要知道阿雪婚后的住址!”“对她来说,你是死了。阿雪这个孩子,目前最需要的不是爱情,是宁静。唉,我只是希望阿雪有个好归宿,没想到……真是天意啊!”宁母夺过裁缝的木间尺,指着大门口,”你走吧,不要再想阿雪,也不要再来追问什么了。”他走出宁家,四顾茫然。在街上转了半天,才想起当年跟阿雪一起学音乐的同伴和她们的“五线谱”室乐团。四人之中,因为只知道她姐姐秦玉凤的住处,于是马上到秦家求见。说明来意,人代为通传之后,回答:“胡先生,小姐不想见外人,你请回吧。”“我有要紧的事找她,请你通融一下,不会耽搁她多久的。”“小姐性子硬,说过不见就不见,对不起。”“你们这位小姐,未免太会摆架子了!”胡狼有点气愤。“总不能连叫化子都接见吧。”人说完,转身走进屋内。胡狼守在门外,望着宅院和垂着纱的窗户,希望等到有人出来。他想,如果出来的是秦玉凤,他说明原因,说不定她就愿意透露一点阿雪的消息。傍晚,他失望而回。接着一连两天,胡狼都到秦家探问,玉凤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早已外出。“小姐不想让人骚扰,你不要再来罗嗦。”人交给他一张字条,“小姐说,这里有个地址,你可以去问问这个叫‘咏棠’的。” 3 咏棠就是在弦乐“四重奏”之中拉中提琴的女孩。决心当舞台剧演员的她,刚在国外闯出名堂,回来渡假。胡狼跟她再次见面,她已经是个成熟美丽的女人。中提琴咏棠说:“当年,你应该来看我们的比赛。宁静雪在表演前,往往左顾右盼的,说不定是希望你自觉地来鼓励她。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她不怎么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坚强的只是表面,内心是很脆弱的。从事表演事业,站在台上,如果不能集中精神,时刻让日常的烦恼事困扰,表现就会大打折扣,这是我当演员的经验。”“阿雪很有自信。”“我们几个女孩子没有什么心事不说的,告诉你,我们都很软弱,都没有自信,都需要别人的保护和关心。”咏棠放目窗外蓝天,深深叹息着,“我已经和宁静雪失去联络好多年。如果你们见了面,请告诉她,我还会常常记起我们念中学时候的开心日子。”送走胡狼之前,咏棠给了他丽儿的地址,“说不定,她知道宁静雪的近况。” 4 在“四重奏”之中拉中提琴的丽儿,虽然没找到好男人下嫁,却如愿成为音乐教师,过着平静的生活。大提琴丽儿说:“你该早点来找我。这些年来,阿雪偶然也会给我写信,她的婚姻生活过得很不如意。婚后,她的丈夫就原形毕露,在精神上不断折磨她,甚至扭伤她的手指,打烂她最心爱的小提琴。这样恶劣的男人,真不明白阿雪为什么会嫁给他;可能,她当时遇到很伤心的事,才失了理性,故意糟蹋自己。她最后寄给我的信已经是半年前的了,在这之后,我曾经去信安慰她,但她始终没有回信。最近一封信还给原封退回来,上面印着‘收信人已搬迁’”胡狼听着,心中不断流泪。“坦白说,当年我还以为你们是很要好的一对呢。我向来不赞成阿雪移居外国,在这里教小孩子拉琴,平平淡淡过日子不是很好吗?而且,这里有我们这些好朋友啊!真不明白阿雪。说起来,她最后给我的一封信措辞很怪,老是重复着:‘我自由了,天上下着金种子,金种子开花了,自由的阿雪要去看花了……。’”“金种子?”“嗯,可能她精神出问题了,才看到这样的幻觉。”“不……是幻觉。“胡狼有点诧异,阿雪和他,竟有着相同的感应。”阿雪给我的这封信,字迹也潦草,有些句子不晓得要写的是什么;你该知道,阿雪的字体本来是很端正的。我想回信,信上却没有回邮地址;原来,她婚后给我的信,都是没附地址的。可能她下过决心,要跟过去割裂……“丽儿停顿了片刻,感触地说:“好希望我们四个人可以聚在一起,再合作拉奏同一首曲子呢。”两人半天不说话,丽儿见胡狼怔怔地望着搁在客厅一隅的大提琴,察觉到他压抑着的悲痛,“你还是再去找玉凤问问吧。她跟阿雪最投缘;而且,她俩有一段时间都在维也纳读书,虽然念的是不同学院,也不住在一起,但应该偶然会碰面的。” 5 这一次,胡狼也不等仆通传,就直闯秦家。宅院里不见人影,才走近屋前花坛,胡狼就听到一片忧伤的小提琴声。他知道那首曲子,他不可能不记得,那是阿雪曾经在教堂屋顶、面对牵牛花拉奏过的乐曲,是舒伯特弦乐四重奏的小提琴部分。他感到一份莫名的安慰,彷佛阿雪已经站在他面前,再一次为他们逝去的时光演奏。他走上台阶,轻轻推开木门,大厅里,百叶窗透进来暧昧的暮色,琴音正奏到悲恸处……在大厅一角的暗影里,有一个女人正在拉琴。“阿雪?”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朝她慢慢走过去,彷佛动作稍大,就会惊破眼前的画面似的。女人将琴弓撂下,凄凉地摇摇头。“雪,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等这个日子,我好想再见到你。”“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是早蕊的声音!“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我的家。”胡狼戳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狼,那段日子,我没有人可以去爱,没有人可以去思念,我将自己囚在屋里,只是望着窗外,看你在楼下种花。后来,阿雪告诉我你们的事,我就幻想着和你……,其实,我姓秦,叫玉凤;如果你喜欢我妹的姓氏,我也可以……唉,好多年了,阿雪又结了婚,我以为……”“你不该骗我。”胡狼混乱地喃哦着。“或着,我早就该跟你说清楚的;只是,原谅我太软弱了。不瞒你说,阿雪在结婚之前回来过。梁直和我妈都说你死了,她不肯相信。我陪她去探监,要问个明白,狱警都说你遇上意外,还带我们去看过坟墓。”“坟墓是鸟仔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胡狼大吼。“总之,阿雪那阵子伤心透了,离开不久,就传回她的婚讯。所以……那天晚上,我见到你睡在兽笼前面,着实吃了一惊;不过仔细一想,我就明白这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但误会闹大了,一切既然无可挽回,就让日子平静地过下去吧。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的。”“不会有什么平静,不会……”胡狼发狂冲出秦家。荷嗥——!晚上公园无人,胡狼从贮物室取了个鹤嘴锄,就直奔小教堂,踉跄地爬上屋顶。榕树枝条筛下的斑驳月影,彷佛千百个忧伤的精灵在绣球花丛旋舞。“你这块无情的石头,我曾经向你许愿,祈求阿雪成为我的妻子,祈求她不要离开,祈求她拒绝那个什么梁直,但你……”胡狼越说越恨,擎起长柄锄头,就朝石头天使铿!铿!铿……地锄下去。“我不信什么天意!你这个臭天使!烂天使!你不安好心,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受苦,你好可恶!你去死,你去死吧!”他朝基部再锄了几锄,石像就“垮”的一声翻下来,直往门前空地坠落……轰——!“阿雪——!这就是我的回答!”石像摔成粉碎,胡狼却仍旧握着鹤嘴锄,呆站在空荡荡的教堂屋顶,他的悲愤,他的遗憾,随着晶亮的沙石碎屑,向四方飞迸…… 6 “狼,你知道‘第二小提琴’是什么意思吗?”玉凤恍似自语,“我和妹妹都爱上同一首曲子,阿雪拉‘第一小提琴’,我就是她的影子、她的和声;因为是同样的旋律,同样的节拍,我们连动作、连表情,最终连悲喜都渐渐一致。唉,我该早就懂得,你不会心死;同一首曲子,用上两把小提琴,只徒然令痛苦加深罢了。”“我要去找阿雪。”“为什么你硬是要活在过去?”“早蕊,我……”“狼,如果你喜欢,我永远是你的早蕊。”玉凤说。嘀嗒!嘀嗒!嘀嗒……榕树籽下坠的声音在沈寂的空气里扩散着,彷佛过了一个世纪,她说:“我祖父八十多岁了,只是跟几个仆人住在维也纳近郊,最近老毛病多起来,日子看来不长了。他一向很疼我,我打算去看他,陪他过一段子。”“如果你觉得走开一下比较好,我……”“我不是要离开你,我想你陪我一起去。”“你……”胡狼忽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在成全他,协助他。“到了那里,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见你想见的人;或者,真的要弄明白了,你才会死心吧。”玉凤强挤出一丝笑容,“是了,那件盖在你身上的枣红色大衣,是阿雪留在我家里的,你就继续留着吧;我已经有你送给我的了。”因为要结束花店、申请证件和打点各项必要事务,胡狼和玉凤同赴国外,是在两个月之后。出发前的那个晚上,胡狼打开囚禁赤猴的铁笼,释放了荷荷。它从笼里跳出来,抱着胡狼的腿,脸上浮现出也不知是狂喜还是悲怆的神色,仰头嘶叫了一阵,就连爬带跳翻过笼后开满玫瑰和绣球花的山坡,隐没在黑暗的树丛之中。胡狼放目初冬流星乱窜的夜空,想到赤猴再不用抑愤哀啼,颇感释然自在;但同时也明白到,对于这头属于蛮荒野地的生物来说,一旦没有铁笼的保护而投身纷乱人世,自由,或许只是跟死亡等同的东西而已。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一九六九年秋天,胡狼刑满出狱。这天,适逢中秋节,海边不少人放烟花。胡狼遇上满天花开花落,想起阿雪,自是无限感触。信步走进嘉谟公园,大概接任的园丁料理得不好,绣球花病恹恹的,加上没调节泥土里酸和硷的比例,绣球花都开清一色的紫花,花瓣也过早落一地。踱至动物养殖区,赤猴荷荷认出是他,兴奋得在铁笼里又叫又跳。胡狼捡了些较新鲜的花瓣倾进笼里,就盘着腿看赤猴嚼食。“荷荷,你知不知道,那天你抓伤的姐姐结婚了,不回来了。”赤猴吃完花瓣,一手托着一颏,一手搔着肚皮。人猴相望了片刻,胡狼继续说:“当然,嫁的不是我啦。告诉你,我好想念她,真的好想好想。虽然我也恨她,不过,我希望她活得好;如果她有不测,我也是活不成的,我一定会跟她走。她告诉我,人死了会去一个也是叫‘天堂’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在那里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了;可惜,她也是听人说的,未必可靠,但——”见荷荷还是一声不吭,也就不再唠叨。只是,不知怎地,趁着斑驳的月影,胡狼竟觉得它眼眶里湿濡濡的,彷佛在哭泣。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过去栖身的地方又堆满杂物,胡狼只得蜷缩在兽笼前面,也就是阿雪过去经常坐着等他的长石椅上睡觉。任凭头上烟花璀璨;他的梦,荒凉而炽烈。 2 太阳一升起,胡狼就醒过来。睁开眼,才发觉身上暖暖地盖着一袭枣红大衣。大衣跟阿雪穿过的一式一样!狂喜和迷乱摇撼着他,他直觉地认为阿雪回来了,在他熟睡的时候,温柔地,为他盖上大衣御寒。他环顾四周,搜视阿雪的踪影,但园里静幽幽的,除了轻细的鸟啭,就没有任何声息。胡狼拿了大衣,也不细想,就直奔宁家。宁母正要出门,见他喘着气冲到门口,退了几步,问他:“啊,你出来了,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吗?”“阿雪回来了?”“没有呀。”“我不相信。”他将大衣递到宁太太面前,“你看,我睡着的时候,是她将衣服盖到我身上的。”“大衣随便哪里都买得到,可能是其他善心人的。胡先生,阿雪不会回来了。你听我说,她在国外生活得很好,丈夫也很疼她。如果你为她设想,就不要再去干扰她。”“我不是要干扰她,我……”“我明白的,但事情早该过去了。”宁太太离开之后,胡狼还是不死心,敲了半天门,见没人回应,就整天守在门外。黄昏来时,觉得肚子饿了,才想到要去找东西裹腹。路过小教堂,往事忽如潮涌,禁不住又从破篱笆跨进后院。这时,祈祷草都已经合起来,迎浅海那边吹来的微风,开始了晚祷。崩塌成阶级形状的矮墙还在那里,胡狼踏上墙头,爬上大叶榕的主干,正要沿弯向屋顶的分枝攀行,仰脸却看到一个女人背着他,悬乎乎地靠在天使像旁边。“阿雪……”果然没错,他的宁静雪真的回来了!他抓着低垂的气生根,慢慢站起来,就在他还怀疑那只是斜晖在枝叶间营造出的幻象之际,石像旁边的女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女人蓄着长直发,约二十四、五岁,身形面貌跟阿雪酷似,人也长得娟秀,但她不是阿雪。直发女人见到胡狼,表情有点恍惚,朝他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这山坡上的红绣球,开得好美。”胡狼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他的心不断下沈,由天堂堕向地狱。半晌,想到自己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感到失望,实也无聊可笑,才抖擞精神,问她:“你在这里干吗?”“等人。”“等人?”“嗯。”女人笑着,瞟一眼那片正开得灿烂的绣球花,“我看见本来长得好好的花没人打理,所以一有空,我就会来浇浇水,剪剪枝叶;我一直在等那个将绣球种成红丝带的人呢。”等我?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怎么会知道我会来?女人见胡狼两眼直愣愣地瞪着自己,才收起隐隐透着苦涩的笑容,“傻瓜,跟你开玩笑罢了。”胡狼蹑手蹑脚走上屋脊,隔着石像,坐在她身边。海湾在夕阳下染着蜜蜡的颜色,他入狱前还没成的公路堤已经连接,偶然还有些闪亮的汽车驶过;山丘上那座炮竹厂是没有了,白鹭却仍在废墟上盘旋不息。“只是过了几年,景物都不同了。”女人的感慨,正是胡狼几要说出口的话。“要待在这种小地方,果然多少得有点盲目;盲目相信世上没有更好的地方,没有更值得追求的事,没有更值得去关爱的人。”“我明天打算到市场去卖花种。”胡狼说得没头没脑的。“哪又怎样?”“我以前是种花的。”“我……,好了,种花又怎样?”胡狼耸耸肩,“我觉得这个地方已经够大了。”她妩媚地一笑,瞅着他膝上的大衣,“我还以为你是来兜售女人衣服的呢。”“是我——朋友的,她长得跟你很像。”“你的朋友在哪?”“她……她在外国,我认为她回来了。”“你认为——?”“嗯,虽然我没找到她。”日影横斜,海滨石堤旁边,榕荫已将秦宅和几幢相似的大屋淹没。女人望着胡狼,叹了口气,“没想到,你像我一样,都是盲目的;盲目相信自己的感觉,盲目相信自己的‘认为’。” 3 胡狼早上到菜市场卖他培养出来的绣球种子,午后做些零工,倒也可以口。那个他在屋顶遇到的女人,每隔一两天,就会来光顾。一个月转眼过去胡狼体会她的相助之情,心中渐渐存了感激。一天,她到菜市场来的时候,胡狼问她:“我叫胡狼,你呢?”“我姓陈。”女人有点犹豫,“姓陈,陈——早蕊。清早的‘早’,草头下面埋了三个心的‘蕊’。”“谢谢你常常来买东西。”又过了几天,早蕊来的时候,胡狼正要收拾离开。两人很自然地走在一起,边走边谈,倒也十分投契。这时候的胡狼,说话比以前流利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早蕊问他。“嘉谟公园。昨天刚好找到份帮工,跟过去一样,在园里做些杂务;而且,种子也让你买光了。”“我常来买,因为总种得不好。每次才长成幼苗,就慢慢枯萎了。”胡狼细心教会她栽种的窍门,突然问她:“你有没有心上人?”“?”早蕊没料到胡狼问得那么直接,“我……”瞪着他,话说不出,脸却红起来。“请你告诉我心上人的名字。”“干吗?”早蕊的心乱跳。“这种花很奇怪,要它开得好,得不断对它念咒语。”“噢,原来……真的很奇怪呢。”“因为要不断对种子和长出来的花苗说:‘我希望某某人平安幸福’,这样,花才会长得好;所以,你得告诉我心上人的名字。”“我只是爱我心里的那个人。“胡狼不明白早蕊为什么故意回避他的问题,耸耸肩,”算了吧,没名字,念成‘我希望心里的那个人平安幸福’,说不定也可以。”“你呢,你怎样念这句咒语?“胡狼有点腆,搔着头说:“都是差不多啦。”“那告诉我这种花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吧?”“‘宁静雪’”“宁静雪……”早蕊喃喃念着,“难怪我种得不好。”说完苦笑摇头。转眼又过了个月。“偶然经过这里,想告诉你——”早蕊对胡狼说:“‘宁静雪’的枝叶是长出来了,只是还没有花,我盼着看它们开花呢。”“种花这回事,急不来。”他没有告诉早蕊,其实,他也正为绣球开得不好而苦恼。两人正聊着,早蕊突然坐到长椅上,一脸难受。“怎么啦?要不要去看医生?”“用不着,”她抱着头,问胡狼:“你有没有止痛药?”“什么止痛药?”“阿斯匹灵之类。”“园里多的是。”没多久,他已捧着一把药片跑回来。早蕊诧问:“你也头痛么?”“不,只是放些阿斯匹灵到水里去,像剑兰、康乃馨这类切花会耐开些;没想到你也有那些花的习性。”“切花”就是折下来插到瓶里的花,没有根柢,也不会结果。“能耐开些也好。”早蕊痛苦地一笑。休息了一会,早蕊已恢复过来,临行,她向胡狼提议:“你请我吃药,明天我请你吃晚饭,好么?” 4 一九七零年春天,小岛并无大事。晴天午后,胡狼在园里修剪枝条,希望花木尽早回复繁荣旧貌,偶然走近赤猴的囚笼,早蕊正将花瓣撒到笼里。“今天我不用上班。”她说。“你怎么知道它喜欢吃花?”“唔……啊,这种猴子不是都吃花的吗?”“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吧。”早蕊见他干得起劲,也帮剪除杂草。“狼,我希望开一家花店,你去办货、种花,我卖花……”胡狼停下来想了片刻,觉得在园里可以做的事情反正不多,就答应了。“那太好了,我那天在市场看到你卖种子,就希望我们可以有一家花店!”早蕊很开心,过了几天,果真租了个小店铺,认真找人装修起来。只是花店选址距离胡狼所住的地方甚远,往返颇不方便。“为什么要找这么远的地方?”他问早蕊。“因为——这个市场,来买东西的人多;而且,”早蕊提议,“你也不必住在笼里,我可以替你找一个小房间。”“谢谢你,不过,我喜欢住在笼里。”花店开业初期,生意并不好。他们也不气馁,两个人一条心,事事做得妥善,出售的花卉品种也越来越多,加上早蕊对人亲切,买卖虽然仍无太大进帐,但始终可以止了亏蚀。 这天早上,早蕊望着胡狼搬来的几十个旧木桶,忽然有所感悟,“我明白了,木桶太残旧,烘托不出花的鲜,招引不来顾客。”没多久,她取来一幅紫蓝色的缎子,裁成几十块方巾,一一覆罩在木桶上。这一来,店里满眼是晴空的光泽;当早蕊插上鲜花,原来隐匿在灰暗露天市场的小店,顿时散发着繁丽迷人的颜色。方法奏效,花,果然一早卖完。这天黄昏,早蕊愉快地望着布篷上暖黄的天光,胡狼却递给她一份用红缎带束着的礼物。“是什么?”“你自己打开来看看,这是谢谢你让我为你做事的。”“你不是为我做事,花店是我们的。”早蕊说着揭开包装纸,长方形的大匣子里盛着一袭呢绒大衣,大衣是枣红色的,跟那天她在教堂屋顶见过的差不多,只是更为名贵。早蕊看着,脸色一沈,头垂得更低。“怎么了?不喜欢?”“不,我……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总之谢谢你啦,我会挑一个最重要的时刻,才为你穿它。”早蕊回复笑意,“傻瓜,以后别送我这么昂贵的东西,钱留着自己用,知道么?”“没关系,反正都是你为我赚来的。”“狼,你跟我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真的?”胡狼脸上一红,笑着搔搔头,又对着一盆未开的白绣球喃喃自语,思想着怎样可以种出好花来。早蕊欣赏胡狼的干劲,但天天看着那盆在咒语中生长的花儿,想到即使有日成功盛放,“平安幸福”也与自己无缘,不免有些凄恻。这天打烊之后,胡狼如旧送早蕊到小教堂附近。他不知道早蕊住在哪里,她也从来不让他送近家门,“我爸很不开通,暂时不想让他见到。”早蕊还是这样说。“你妈呢?我从没听你提起过你妈。”“也没什么好说的。”早蕊沈默了片刻,似乎在自语:“见异思迁!我最讨厌人在感情上不专一了。”瞟一眼胡狼,见他愣头愣脑的,她苦涩地一笑,“你是个专一的人么?”“我……?”早蕊长叹了口气。暮色下,麻石路一片晶蓝,街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胡狼想起宁静雪跟两个女孩望着伸延的影子,为乐团取名的情景,一晃眼,原来已经过了六年。“怎么老望着我的影子发呆?”“没……没什么。”“因为想起另一个人?”“嗯。”胡狼点点头。“我是她的影子么?”“早蕊……”“我明白的。看来,我连这个影子也送给她了。”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胡狼被判监禁四年,即时执行,监狱就在宁静雪乘船离去的码头附近。监狱每星期只开放一小时让囚犯接见访客,这并非高度设防的牢狱,收押的都是刑期在十年之内的犯人。狱警一般都是土生葡人,对犯事的街坊闾里除了偶然打骂,也不特别苛特。为了让犯人出狱后能够自力谋生,除了在刑期内加以拘囿,还规定犯人必须劳动和学习。胡狼会种花,就给派去料理狱警办公室前面的花圃;而且,“幸运”地获得一个很不错的囚犯编码。囚犯们一见胡狼,大都咧嘴而笑,或者羡慕地加上一句: “好数字,‘九九九’,一眼还以为是条‘千足金’呢!”胡狼任人取笑,全没心情回应。晚上同房的都熟睡了,他还是倚着铁床发呆。不知哪时开始,床边月影里竟站着一个老人,老人脸色灰白,胡狼只觉得他的样子跟自己酷似,似乎是个在哪里见过的旧相识。“睡不着?”老人问胡狼。“嗯。”“入狱第一天会很难受,往后就会习惯。”胡狼听得出老人沙哑的声音透着关怀,心中好生感激,“你也睡不着?”“我不喜欢睡觉;而且,我要做的事情多着呢。”胡狼察觉他囚衣上的编号是“九九七”,按顺序只是比他的稍前,就问老人:“你也是刚来的?”“我跟你一起来,你就当我是来陪你坐牢的吧;不过,我的心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禁锢一个人的心。”“谢谢你。”胡狼有点感动,“他们不该囚禁老人,你犯了什么事了?”“我没有犯事,我只是在这里等待。”“等什么?”“我的……心上人。”“你怎么不去找她?”老人仰望圆形铁窗外的繁星,眼里漾着忧伤,“太远了,你不会明白那个距离的。”说完,孩子气地一笑,“请你不要说我是‘老人’,难听死了。亲切点,还是叫我‘石头’吧。”石头盘着腿瑟缩在墙角,默然垂注着铁窗的阴影。他的孩子脸和笑容,令胡狼感到一丝难言的暖意。醒来时,冬阳温煦地照着一溜低矮牢房。集合之后,狱警朝胡狼臀部踢了一脚,喝道:“干活去!”他一肚冤郁,走近花坛,石头拿着一根橄榄枝,已在那里等着。“我可以教你种花。”“这种事我很在行,不用劳烦你了。”“真的吗?”石头苦笑,“花的脾气太难捉摸了,你不会真的懂得种花。”一连数日,石头都出现在花坛前面。他见识过石头的园艺功夫,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对于这个老人的身份、举动,胡狼先是有点迷感,但瞧他日常对其他人不理不睬,唯独照料花草却表现出无比专注和深情,胡狼渐有所悟,心想,说不定石头只是个失意于情爱的精灵,他教自己种花,只为了聊遣愁怀罢了。狱中规定囚犯不能寄出信件,却可以接信。胡狼收到阿雪的信,是在入狱的一个月后。阿雪伤痛之余,渐渐明白他的心意。“我目前住在姨母家,房子很大,像一座渡假别墅。音乐的深造课程快要开始了;不过,狼,我却好挂念你……”只是一个人在国外,一个身陷狱中,这样的处境既已形成,也是无可奈何。阿雪唯有承诺尽快将课程修完,待他出狱了,就可以和他相聚。这天,石头轻抹着玫瑰叶上的尘土,胡狼同情地问他:“你也有过不愉快的 ——日子?”“好多年了,那时候,我太年轻,不懂得和她相处,不了解她的心事;她总是对我撒娇,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我以为她……。,总之,我好后悔离开了她。”“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完美的爱情从来就是残缺的。”石头叹息。“不管怎样,干活吧。”胡狼提醒自己,“不然可要挨揍了。”“先告诉我,人为什么会挨揍?”“惹人怨嫌、犯了罪……”“不,因为拥有这副躯体。”石头指着胡狼的胸膛,“一切苦难,都由此而来。”石头的话彷佛有催眠作用,胡狼迷迷糊糊的,竟在阶石上打了个盹儿。蓦地耳边一声暴喝,他猛地惊醒。“狗崽子,再躲懒,看我——”狱警举起木棒,作状要打下来。“石头呢?”“什么石头?拳头就有一个!神经病!”晚上十点钟,牢房熄灯之前,会有两个钟头让囚犯学习。狭小的阅读室里有各种工具书、葡文和英文的字典。犯人一般会去学编织器或者做木工,胡狼却不断翻阅英文字典,辛苦学会了拼音之后,就背诵片语和生字。他存了个渺茫的希望,幻想出狱之后,如果阿雪还未学成回来,他攒够旅费,就到国外去找她。 2 胡狼在草坪上遇到隔壁囚室的鸟仔,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给人打过。探问之下,鸟仔苦笑,“还不是蛮牛那一夥人日长无事,就纠党打人消遣,跟他们同住一个大营房,算我倒楣吧。”“真有这么不讲理的人?”“总之你远远见到他们就绕路走,这样,眼耳口鼻也齐全些。”胡狼没招惹这夥恶人,不过某天早上到花圃除草,蛮牛和四个囚犯却一字排开,在花坛后面一边吹哨子,一边小解,尿液嘶嘶沙沙地在几盆正在盛开的一品红上。“千足金,我们替你烧花呢。”胡狼看着,躁火攻心,但还是咬牙强忍。待他们走开,马上清理臭的花草。入狱时,他没有将丝带扭成的红绳除下,每当给人触动怒气,他就会望着这条红绳,警惕和告诫自己:绝不能生事令刑期延长,为了阿雪,他要平平安安地出去。扫完毕,搬来几个大瓦盆,正要替长得过份拥挤的红星分株,好把子株削下来栽种到新盆里,背后却传来石头的声音:“盆子太大了,拿最小的来。”“反正泥土多着,用大盆子种,长得茂盛些不好吗。”“不是泥土问题,红星要种在小盆里才开花;盆子越小,越能逼出花来。”“真犯贱!”“对。不过,你得佩服这种花的蛮劲;你越压迫它,它越不让你看扁了。”石头说话时,灰白头发在风中飘扬着,“你说自己内行,怎么连这都不明白?”胡狼暗觉惭愧。“你可以让我教你种花了吧?”“嗯。石头,你可不可以培育出传说里的白色绣球花?”“白绣球?”“对,我好希望能做到这件事。”“这个嘛……很复杂,但也不是不可能的,让我想一想。”这一想,就想了一个月。胡狼也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他。这天黄昏,红日,野猫一样蜷伏在了望塔上。石头突然出现在塔下,神色凝重地对胡狼说:“我大概想到怎么种你说的绣球花,但不容易,步骤对了也不一定成功。你要种的话,我可以教你,不过,你功夫还未到家,得先学培植月季花;月季花又叫做中国玫瑰,毕竟是土东西,易上手,掌握了窍门,再练习种洋水仙。洋水仙、中国玫瑰都种得好,中西合流,融汇贯通了,能够顺利改变它们的颜色,我再教你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一定会努力!”石头摇摇头,呼了口大气。 3 时光在吆喝声中规律地流逝,不经不觉在狱中过了两年。一九六八年春天,胡狼培植出新品种的月季;没多久,再种出洋水仙。“洋水仙种成了,我这就教你令绣球开花的咒语。”石头说。“咒语?”胡狼还是首次听到这个词儿。“嗯。你要对着种子和花苗,专注地想着心上人的名字,然后默念:‘我希望某某人平安幸福’;这样念上一千遍一万遍,念上十年二十年……白绣球就有可能会开花。”“这还不容易。”“一点也不容易。“石头说,”人都有一颗会漂移的心;这颗心,不会停在时间的河流上。“渐渐到了秋天,胡狼的刑期也快满三年。阿雪在这之前,曾经远道回来探望过他三次。为了要她离开继续求学,狼的态度刻意冷淡;为免拖累阿雪,也没有许下任何承诺。这天,他又收到阿雪的来信。狼:回来好几个月了,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愿意离开你。姨母过早地患上老人痴呆症,善忘,而且事事需要人照顾,已经住进医院去了。这件事,我觉得好难过。阿直一年前搬到镇上来,日常琐事有他打点,总算轻松多了。虽然留在这里,我可以发展音乐事业,可以加入镇上一个管弦乐团担任小提琴演奏,但我还是渴望在你出狱之前回来。可是,狼,我在这里不会有你的消息,你对我又这么冷淡,我真是……,唉,算了,因为姨母的病情,我反正暂时得留下来照顾她;不过,我会说服我妈来看你,你可以要她带个口信,告诉我你的心意。我不想自己作决定,如果你要我回来,我就回来;有时候,我感到好软弱,我真的好希望有个人为我做主。去年冬天,姨母病情还没恶化。一个晴朗的夜晚,我们披着厚厚的床毯在院子里看星星。我说起我的处境和困扰,告诉她我腕上那条沾过你汗水的小红绳所经历的故事;姨母没有明确地给我教诲,只是哄我说那个时候,红色的丝带星云正展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当时,我怎样也没法看得见,姨母就说:“那是因为你的心不够坚定。” 我好想看到她说的红丝带星云,好想有一颗对爱情坚定的心;可是我需要你的回答。 4 胡狼预计阿雪快要学成,自己半年后也会出狱,正认真考虑着应否表明心迹,说出由衷的盼求;只是,宁母始终没有来看他。因为要在花圃前面开凿一口井,狱警召集了十多个囚犯做挖泥搬土的工作,挖至第三天,深而狭窄的井坑渐渐成形。井中湿翳,蛮牛一夥尽挑轻松的活干,还恃势驱迫别人下井挖泥。鸟仔在井底挖凿了半天,满一箩筐泥土正吊到头上,突然井壁崩裂,垮啦一声,连同筐中土石倾塌而下。鸟仔无处走避,瞬间即被活埋。“呵呵!有人自掘坟墓!”蛮牛说完,一众爪牙无不哄笑。鸟仔死了数日,无人追究,就草草葬在狱中一块荒地上。同时,胡狼被调迁到鸟仔的大营房里,囚衣也换上了鸟仔原有的编号。他对于这种不必要的安排感到费解,却也懒得深究,仍旧专心于花草之上。这时候,胡狼栽培新花种的功夫已大有进步,但要种出白绣球花,还是困难重重。他也并不气馁,继续尝试、思索,然后……一个晚上,半梦半醒之间,石头在床边含笑对胡狼说:“我们算成功了。”说完,叫胡狼摊开双手,在他掌心倾下一把金灿灿的种子。“这是……?”“你的绣球花;不过,还不是完美的。”石头说完,就隐没在阴影之中。胡狼握着种子,满足地睡至天亮,醒来发觉种子并不在掌中,难免失落丧气,耷拉着头走近花圃,昨天翻松了的泥土上,梦中的金种子,却在晨熹下闪耀!如真似幻。由梦想催生的绣球花没多久就长出来,只是花瓣黄瘦,始终缺乏一份狂勃的生气。“怎样才算是完美的绣球?怎样才种得出完美的绣球?”胡狼日夜苦思,还是不明所以;而石头在他服刑期间,也再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石头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确实见过胡狼所描述的全身灰白的老人。等待阿雪的消息,还是胡狼最系心的事;可是,不知什么原故,几个月来,也就是从一九六八年的夏天开始,阿雪就没再给他写信。“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我希望宁静雪平安幸福……”这句咒语,胡狼念得更加频密,更加专注,但始终没有她平安的消息,而且,不管怎样恳求通融,狱警还是不肯破例为他寄出给阿雪的信件。这样一天天过去,胡狼心中越发忐忑;焦虑和思念,已经令他一连数夜睡不安稳,人也疲惫散涣如染重病。这夜,昏昏沈沈的,他又梦见那场大火,还有那座垂向火的圆形大钟;只是,这一次,梦中的景象更加清晰,他可以看到月色下一片荒凉的湖岸,火烧红了湖畔一幢房子,薰人热气,笼盖四野。他走近那幢房子,但不管他怎样发狂着烟雾,还是看不清火中女人的容貌……,他要呼号,但齿轮转动的巨响盖过他的声音…… 5 晚饭后,胡狼累得一早就回到营房,才伏到床上,蒙胧中,就听到有人在大声读信。“胡先生,你不要怪阿雪。其实,追求她的人一向不少,只是她不理会而已;不过,人在外地,变得软弱是很自然的;在她最空虚、最徨无助的时候,身边如果碰巧有一个男人为她应付了所有的事情,全力照顾她,她是会感激的。女孩子,有时候不太分得出感激和爱。阿雪是个正常女人,正常女人是很难抵抗甜言蜜语的。胡先生,算是为阿雪着想,就让事情慢慢过去吧。你出去之后,找份好差事,以后,说不定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子。……”胡狼以为只是另一个叫他伤心的梦,就任由那片沙哑的声音继续磨蚀他的心。猛听得几个男人在耳边大笑,胡狼睁开眼,却看到一个囚犯正拿着一封信,几个形容猥琐的还围着自己,涎着脸大笑。蛮牛将信夺过,尖着嗓子继续念起来,“阿雪大后天就结婚了。胡先生,她日子过得很好,结婚之前,还雇人在湖边建了一幢很大的房子,房子全都按她的意思建造。嫁了一个这么顺从她的丈夫,也许,你该替她高兴。宁母字。”蛮牛笑望着胡狼,“对!你该替她高兴,你看,我们多高兴!”蛮牛说完,爪牙们就唱起结婚进行曲,有两个还披上白床单,一边演着新人行礼情景,一边满口说着脏话。胡狼精神恍惚,对猝来的一切还不知该如何反应。两个囚犯拿着枕头互击,你一句“胡狼哥哥”,我一句 “阿雪妹妹”,话说得越越下流,情景说不出的滑稽荒诞。胡狼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本来呆滞的目光,渐渐充满怨毒。突然,他扑向高举着宁母那封来信的蛮牛。因为事前全无动静,蛮牛来不及闪避,给他一头撞得鼻血长流。胡狼将信抢到手上,几个囚犯已经围了上来,他目露凶光,用尽残余力气,乱抓乱打。这时候,闻声而至的囚犯越来越多,蛮牛爬起来,瞪着正咬破一个囚犯手腕的胡狼,愕然道:“你……你……你这是不想活啦?”“我就是不想活!”胡狼吼着,一张椅子就向蛮牛砸过去。他躲开椅子,又惊又怒,招呼手下,“兄弟们,替我宰了他!”几十人喝骂着扑向胡狼,抡拳伸腿的,个个身先士卒。因为参加揍人活动的囚犯踊跃,而捱打对象只得一人,有些下手无从,有些急起来乾脆踢在同夥身上,总之各展所长,各适其适。狱警听到有人生事,连忙吹起哨子、舞着棍棒飞奔过来,见人就拿棍子痛殴。如此一批赶一批逃,喊爹骂娘的,营所里杀声震天,乱成一团…… 一个狱警见胡狼鼻青目肿坐在地上,喝道:“到医务室去!”胡狼缓缓仰起头,“我没病。”“好!贱骨头,关黑牢三天!”“关就关吧!”胡狼马给单独囚禁在一个又黑又臭的小牢房里,虽然不给饭吃,他也不觉饥饿,只是抱着双膝,蜷缩在墙角。黑牢中不辨日夜。第三天入黑后,牢房的铁门打开。胡狼觉得星光好刺眼,每一步都像踏着浮沙。他好累,只记得有个地方,可以让自己好好休息;于是,蹒跚地走到囚室后面,推开养鸭池塘的围栏。鸭池不再养鸭,却蓄满雨水。他站在水边一块大青石上,池塘在北风里泛着涟漪。他不懂游泳,他知道,只要轻轻一跃,不消多久,所有苦痛和怨妒就会消失,没有多少人会怀念他,也没有多少人会感到惋惜。他将那封辛苦抢回来的信撕成粉碎,撒到池里。他终于明白阿雪为什么半年来不给他写信,她终于等不及他出狱,当他孤独地跟池底的沈淀物躺在一起,她却在举行婚礼,或着正跟一个男人在床上缠绵,她根本不会想到他。他的心和胃疯狂地抽搐,他想叫喊,想大声责备她,却喊不出声音。他们互相都没有承诺过什么,阿雪没承诺过嫁给他,甚至没说过爱他。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是音乐家;而他,只是一个会剪草种花的囚犯,他配不上她,他只配用自沈去淹没他的恨!满月,从云朵中脱出。就在胡狼抬起头,要踏出下一步之际,池塘对面晃动着鲜红的暗影,彷佛一列朱砂色的星星围绕着半个池塘。他定神看了看,见石头教他栽种的几十盆红星正开得无比灿烂。“红星要种在小盆里才开花;盆子越小,越能逼出花来……。你越压迫它,它越不让你看扁了。千足金,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胡狼忽地记起石头的训诫。越受压迫,越不让人看扁!为什么自己竟连一株小花都不如?他咬紧牙关,走到那几十盆红星前面,无力地跪倒。他没有在厄逆中开花的蛮劲,但他要活下来,他不能给自己的软弱击倒。“阿雪,我希望你……平安幸福!”他凝望着这些提早盛开的红花,直到这一刻,他的眼泪,才无声地,汹涌出来。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午后,梁直约阿雪在堤畔见面。“明天,请你务必要来,我邀了我们两家的好朋友,在舍下为你庆祝生日。”“谢谢你,阿直。可是,我不要庆祝什么生日。”“你要请胡先生,我也很欢迎。我这就去邀他。”“不要。”“阿雪,我希望……,请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家父好希望我们两家人,可以更加……”“我目前不打算改变什么。”“那也无所谓,我们先订婚;我打算明天宣布我们订婚。”“不!”阿雪有点不耐烦,“明天我跟阿狼有约,我喜欢跟这个种花的人在一起。”阿直再也按捺不住,抓着葡萄架,问她:“你告诉我,我究竟哪方面对你不好?我究竟有什么比不上那个胡狼?”“没有。阿直,真的没有。”阿雪的声调回复柔和,“或着,你唯一不好的,就是对我太好了。”为免梁直看到自己眼中泪光,说完,转身走了。这一幕,胡狼在斜坡上看着,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从梁直的背影,他也可以感受到他的伤痛;可能因为居高临下,他对这个男人,憎恶之余,竟生出一丝怜悯。在斜坡上坐了一会,回到园里,却看见梁直守在兽笼前面,明显地,是在等他。“胡狼,你……”梁直良久不接上下一句话,胡狼冷冷地提醒他:“你可以在这里坐坐,但不要再去摘玫瑰。”“你知不知道?”梁直冒出这一句。“知道什么?”“你在伤害阿雪。”梁直逼视着他,“你不了解她,不关心她的需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但你毁坏了她的……”“我爱她。”“阿雪很有音乐天份,她可以当上一流的演奏家,可以有自己的事业,但她却为了你留下来;在这种小地方,你说,她可以做什么?”“我爱她!”“你爱她,好,你爱她;你这么爱她,但你可以给她什么?你的兽笼?你的猴子?还是你一身的肥料味?”“我爱她。”“你爱她就有权要她为你牺牲?你所谓的‘爱’,就是要对方牺牲?”“我爱她。”“不,你在害她,你爱得毫无节制,你在纵火,你用自己欲火烧了她的未来。”“我——爱她。”“你爱她,为什么不给她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让她和母亲可以过上好日子?”“我——爱……”说到这句“我爱她”,胡狼的语气已经软弱无力。“嘿,胡狼先生,”梁直冷笑,“说实在的,你只是一个乞丐,你只会用自己的可怜相来吸引她。”“我不是……”“一个男人,要不断出卖自己的悲惨来留住女人,太可耻了。”“我不是!”“你是!你只是觑准了她的同情心,你欺骗她……”胡狼揪着他的领带,抡起拳头。“你尽管打死我,如果你不是乞丐,如果还真有种的话,就不要拖累阿雪!” 2 月亮,照得泥滩上的红树泛着一层油光。“我妈坚持要我出国,她不想我们的交往继续。我明白她怎么想,我拒绝了阿直,她知道不能逼我跟他结婚,才要我走的。或着,我真的对不起她,妈只是希望过上较好的生活罢了。”阿雪脸上都是忧色。“你决定了?”“嗯。”“你会到国外去?”胡狼心情很矛盾,他希望她留下来,却宁愿她回答的正好相反。“我不想离开你。”“可是……”胡狼想着梁直的话,心中纳闷,挨着她坐在石堤上,呆眺着山丘上的炮竹厂,过了半一天,渐渐有了个既伤痛又振奋的念头。他从裤袋里掏出银挂表,“还有两个钟头,你就二十岁了。”“我的心好烦,好乱,我不想二十岁,我不想改变什么,我……”胡狼望着夜空,“我会烧烟花,为你庆祝生日。”“烟花店早打烊了。”“我自有打算。”胡狼到公园贮物室取了手电筒,就领着阿雪朝山丘那边走去。走到长堤尽头,阿雪发现眼前小丘上只有一座建物,诧问:“要去炮竹厂?”“嗯。”“天这么黑,去干吗?”“厂房关闭了,里头还藏着火药,该也有些烟花没给搬走。”“你怎么知道?”“每年清明节……”胡狼欲言又止。“清明节做什么?”“今天不该说不吉利的说话。”阿雪会意,“你都偷进去拜祭父母?”胡狼忧郁地点点头,“如果你怕,就别进去了。”“不,有你陪着,我就不怕。”炮竹厂大门虽然关着,门旁铁丝网却有个明显缺口。两人从缺口钻进去,趁着月色,绕过乾涸的贮水池,走到一座小货仓前面。木门应手而开,胡狼拿手电筒往里头照了照,见只是横七竖八堆放着些木箱,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阿雪怕黑,一直拉着他的手。她的手是那样的温热和潮润,那样的教他难以放手,在这片熟识的火药味里,他感受到从来不曾有过的悲哀和甜蜜。货仓内,有几个小箱子早被扳开,里头空无一物。胡狼拿铁枝撬开一只大木箱,见不是烟花或着炮竹,而是火药;他让阿雪手握电筒照明,自己一连掀了几个箱子,都是些灰黑色的粉末。他哪肯罢休,正要到另一个货仓翻寻,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忽然清晰起来。是下决心的时候了,就用这场烟火去决定他们的命运吧。胡狼将盛载火药的袋子从木箱里揪出来,用钉子在袋角刺出一个小孔,让火药从洞孔里沙沙地倾注出来,然后弯着腰,兜着袋子慢慢退后,一旦火药堆出来的线条中断了,就让袋角贴着地面补上些。看着地上那条正在延长的黑线,阿雪惊问:“你想怎样?”“做一条火药引子。”“你要烧了这里?”“我要为你烧一场最大的烟花。”“狼,不要……”导火线延伸到仓外,绕过本来灭火用的贮水池,笔直地伸向门前空地;火药用完,胡狼又播下一袋新的,才将导火线铺到大门之外。“播种火药是辛苦些,不过开花也比较快。”他喘着气,满脸是汗,“而且,辛苦了这一次,以后就不用再来了。”晴朗的秋夜,星光灿烂。这时候,阿雪也已钻到铁丝网外,跟胡狼一起站在炮竹厂圆拱形的锌铁牌楼下。“明天,炮竹厂会成为过去,这座牌楼会成为过去,一切都会成为过去。”胡狼仰着脸说完这段话,两人又陷入沈默。“真要点着它?”阿雪指着脚边的药引。“嗯。”胡狼掏出银挂表,打开盖子。阿雪拿手电筒一照挂表表面,“十二点了,好,就炸个痛快!”胡狼擦亮一根火柴,火光映得两人的面貌忽明忽暗。“阿雪,这枝火柴,我是为你划的。”胡狼说完,将火柴抛到导火线上…… 3 片刻之后,炮竹厂发生爆炸。先是小货仓传出巨响,火冲天,接着大火就吞没了隔壁几个较大的货仓和起炮间。可能其他仓库藏着炮仗和烟花,爆炸声频密急骤,偶然还有些蓝色和绿色的火云浮升到屋顶上,酝酿出一场场金色的阵雨;阵阵金雨向泥滩和灌木丛,到仍未衔接的公路堤上……胡狼和阿雪循原路直奔回堤畔,凭着石栏,并肩遥望红树林前面,惊天动地的这一场庆典。“实在太美了!”阿雪气喘咻咻的。“生日快乐!”“狼,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一连串震耳的爆炸声响过,转眼间,高空里绽出一朵比榕树还大的芍药,紫瓣仍未萎谢,烟雾里已接着爆出灯盏花、波斯菊、红星……“我是第一个种出烟花的花王,我的父母,一定也会喜欢我种的这场烟花。”在晃动的火花里,阿雪看到胡狼脸上展露的笑容。他真的笑了,笑的虽然苦涩,但她终于看到他的微笑。“狼,我没说错,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因为跑得又渴又累,阿雪走到喷水池畔,正要仰脸喝水,身后警笛呜呜哀鸣,两部警车和一辆囚车转眼驶到胡狼身边停下。几个警察一跳下来就抓住胡狼,将他压在榕树干上。“有人看到你放火烧炮竹厂,我们要拘捕你。”胡狼给上了手扣,推上囚车。“狼!”“阿雪,我……”囚车开动,胡狼从车后绷着铁丝网的小窗回望阿雪,站在满天璀璨火下的她,是那样的徨,那样的无助;只是,他不会告诉阿雪,他知道整个晚上,梁直都在斜坡上窥伺,他让这个阴沈的男人看到他并不自私;他烧掉的,只是自己的未来,他的牺牲,可以很疯狂,很彻底。 4 胡狼给关在警察局,不准保释。阿雪的母亲不想女儿受到牵累,坚决要送她出国。“如果我要撇下,他我早撇下了,绝不会是这个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她排拒一切劝阻,每天到警察局周旋;到了第四天,才得见胡狼一面。“什么时候能够出去?”阿雪隔着羁留室的铁枝问他。“案子下星期开审,要看判决。”“我很担心你……”“我早习惯了周围都是铁枝的环境。”“狼,我会弄你出去。”说着,她将腕上其中一条红绳褪下来,套上他手腕,“红绳是一对的,不会分开,也不应该分开;我们也不会……”“我烧炮竹厂,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胡狼知道,为了阿雪,他不能在这个时刻软弱,“你走吧,到你的维也纳去吧,我不是乞丐,不会用可怜相来吸引你的。”“狼……”“如果我用自己的悲惨来留住你,那真的太可耻了;而且——-”胡狼转过身来,背着她说,“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真也好,假也好,我算是想通了。我只是一个野人,跟你这样的女孩在一起,好累。“由于羁留室职员的通融,两人才有半个钟头的时间会面,阿雪没想到见了面,他竟说出这样的话。“狼,你为什么要我伤心……”胡狼忍着泪目送她离开,他的手,一直紧握着她刚才触及的铁枝;只是,他怎样也不会料到:那已是阿雪留在他掌心的、最后的体温。他抱着头,思忖了一夜,天亮时,就招认了纵火的事;他不想一个人,在外头那个冷漠的世界怀念她。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圣诞节前夕,胡狼一早就开始修饰要送给阿雪的“礼物”。因为忽略了为阿雪庆祝生日,在一个月前,眼见圣诞节临近,他就琢磨着该怎样逗她开心。某天,以为阿雪恼他,独个儿爬到小教堂屋顶自省,望着接连墙壁的土坡,心中忽然有了打算,“梁直送她一束红玫瑰,我要她一土坡一屋顶的……”他为设想好这份庞大的‘圣诞礼物’而开怀;不过,由于预计要耗上整个月的心血,他马上开始在公园各个花坛选取健壮的绣球枝条……土坡还算平缓,他将杂草清除,第二天就在上面翻土,开始按心中的图形,将枝条移植到坡上。这种经过他改良的绣球,如果照料得好,一年可以开两次花。照胡狼计算,在圣诞节前后,绣球会再开一次;夏末那一场“预演”,绣球开得并不理想,有点小家子气。于是,胡狼在花坛移植了大批过来,绣球丛聚在一起,即使仍在含苞,已有一种蓄势欲发的气氛。这天,绣球都按他的心意开了,开得火红火辣的,在坡上烧出一条长长的红丝带模样。他将周围收拾乾净,煎灼地,在屋顶走来走去。到了晚上,街上灯影微弱,即使是平安夜,除了远处偶然传来唱诗班歌声,周遭跟平日一样寂寥,只有公园那边,赤猴荷荷烦人的啼吟,在静夜里隐约回响。圣诞来临前的一小时,他已经伏在屋顶,专注地下望。十二点正,新的一天来临,四方响起各大小教堂的钟声,屋顶聚光灯也同时大放光亮。土坡上,那条由绣球花排列成的红丝带,彷佛在夜空里抖动。撩人的红色。又过了十分钟,还是不见阿雪。胡狼急得心神大乱,感觉上,绣球花开落过千百次,阿雪才出现在麻石路上。当她走到小教堂前面,在屋顶那个折翼天使像的下方,跟他俯瞰的角度几乎垂直的时候,胡狼看到她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那是梁直。梁直终于赶上她,在教堂门口递给她一个暗红的匣子,阿雪推让了一轮,梁直将匣子放回礼服口袋,然后吻了她的手。胡狼跟阿雪最亲密的举动,只是牵着她的手;而梁直,竟然吻了她!聚光灯熄灭。红绣球,少说也有两三千朵,灯灭之后,却尽数给妒火烧亮;而且每一朵花,对于胡狼,彷佛都带着嘲谑。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他种了数不清的绣球要送给她,希望她在灯灭前来看他为她付上的心血;然而,她却不领受他的好意;她变得虚荣,贪恋男人的追猎。他拿起木棒,发狂地横扫,将花瓣打得四散飘零……鲜红的花瓣,扑向天使石像周围,无声地,飘过屋顶,散落到阿雪和梁直身上;她抬起头,看到花瓣随风乱舞,彷佛要遮蔽蓝森森的天空……胡狼喘着气,僵立在秃枝前面。最后一片花瓣给打落之后,只有妒恨,在暗夜里焕发着蓬勃的生机。阿雪爬到屋顶,感觉脚下软绵绵的,也不知踏着的是什么物事,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胡狼抱着两腿,沈陷在暗影里。“我妈在家里请客,邀了阿直和他家的人。我一时脱不了身,不会来得太晚吧?”“不晚,一点不晚。”“你生我气。”胡狼不答话,往下面看了一眼,见那个将唾沫沾上阿雪手背的梁直,仍旧站在教堂门前广场的棕榈树下,不住朝他这边张望。胡狼强忍怒气,压着嗓门说:“他等着呢,你还是跟他走吧。”阿雪望着他好一会,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你的挂表,我替你拿去修好了。不管怎样,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圣诞礼物吧。”说完,将小包裹放在胡狼面前,转身走了。胡狼揭开包装纸和精美的小匣,匣子里盛着他的银挂表,他走到石像旁街灯照射得到的地方,凝望着表盖上盛开的银锈球,那些银色的花儿是那样的鲜洁、明亮,就像从没给烧炼过一般。他轻轻按下顶端银钮,盖子打开,十二点三十分,时针和分针,在泪水浸润的世界,用最低回的节拍运行着。 “雪,原谅我……”赤猴的叫声,黎明前才告停止。胡狼瑟缩在屋顶一夜,当头顶只下一颗晓星,他还是不愿意回到地面上来。他赶走了阿雪,他伤了她的心,不管怎样自责,他还是不知道怎样弥补他的过错。他只知道,这是属于他和阿雪的地方,是他们的“天堂”,是他们的避难所,感觉上,只要一天不回落人间,失去她爱情的现实,就不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太阳升起,花瓣在晨光里殷红如血。胡狼听到落叶沙沙作响,然后,是熟悉的脚步声。“雪……”“发完脾气了么?”“雪,我……,对不起。”“在园里没找着,就知道你仍在这里,或着,我该跟你说清楚……”胡狼望着她,在等候宣判期间,心中掠过阵阵恐怖。“阿直昨夜向我求婚。”“你……?”“我拒绝了。”阿雪站在散满教堂屋顶的绣球碎瓣前面,望着坡上横着的一大丛秃枝,想起拒婚时落花蔽天的情景,马上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她合上眼,静立着,努力还原开花的盛景。“一共多少朵花?”她问胡狼。他将挂表翻来覆去数了一遍,“十二。”“我说这地上的。”满地绣球花瓣,有些已经开始腐烂,阿雪无奈地摇着头,“你不该这样做。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冲动?”“我……”“算了,我明白的。”看到他懊悔的样子,阿雪心就软了;只是,她始终没有告诉胡狼,其实那枚银挂表根本就修不好,这是她几经转折,托人向生产商订购的。她替人补习,是要用自己赚来的收入,买这件礼物给他。 2 日子慢慢地过去。六月雪的小白花喧闹地开过,阿雪已高中毕业;胡狼除了工资略增,一切并无改变。下雨天,阿雪打着伞来到园里,胡狼正在池畔葡萄架下避雨。“不开心?”他察觉到阿雪脸上的忧色。“姨母希望我到维也纳去学音乐。”“你自己呢?”“我……”“那就不要去好了。”“然而,留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发展。”胡狼感到一阵苦涩,望着眼前盛放的大片绣球花,良久才想出该说的话:“花之中,我最爱绣球花,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不知道。”阿雪强颜一笑,“我还以为你最爱的是‘宁静雪’呢。”“我爱‘宁静雪’,不过,绣球……”他告诉阿雪,绣球花是由许许多多小花瓣似的花萼组成一朵花的;远看是个很美的大花球,那是因为每个独立的小花萼都开得称职,“所以……。加起来才会那么好看。”一个不擅辞令的人要说道理,听的人很难揣摩其中意思,幸亏他继续引申:“我总觉得,每一个人都不应该跟别人相比,也用不着刻意突出自己去讨人赞赏,应该像这些独立的小花萼一样,尽了本份就是,根本用不着理会别人的评价。”“你说得也是,不过……”“去年夏天,你对着屋顶的牵牛花演奏就很好。”“我一直希望将来可以在最大最好的音乐厅里演奏,希望有很多很多人认同我,为我鼓掌,为我喝采;我不想只是对‘牛’弹琴。”阿雪指的“牛”是牵牛花,本想说句笑话。缓和气氛,没料到反触动眼前这头蛮牛的心事。“你为什么要别人认同?赞赏对你就那么重要?拉得好不好,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不了解我!”“就算在深山,就算没有什么‘认同’,这些绣球花还是一样开得灿烂。”“给别人认同有什么不好?”“我没说过不好。”两个人不再争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感觉上,下了几个世纪,胡狼才面朝花圃,几乎毫无先兆地说:”我觉得你好漂亮。”“真奇怪,你以前从没这样夸过我。”胡狼记得某个清爽的夜晚,阿雪和他如常出海听灯船奏乐,因为待得晚了,上岸之后,从渡船码头送她回家。三轮车驶过的碎石路,浮漾着幽昧的银光。阿雪在厢座里微闭着眼,侧着头,长鬈发的发丝粘在唇边脸上。他呆呆望着她线条柔美的鼻和半启的嘴唇,脸红心跳,感觉说不出的温热,只希望那是一个没有终站的旅程;又或着,旅程终点是一张属于他们的床,灯火阑珊的小城,在他们的床畔沈没。“我就是那个夜晚……发现你是女人的。”“我本来就是一个女人啊。”“我的意思是……”他这么说的时候,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状的忧伤,毕竟那种女性的美丽,后来渐渐攻陷了他的人生;他渐渐被臣服,在不平等的成长过程中,变成侍从。作为侍从,他明白到不能强索,只能哀求:“阿雪,我不想你走。”他的声音,细弱得仅能让她听见。 3 姐姐:你走了之后,一直很挂念你呢。还记得吗,去年秋天,我们在学校的草地上聊天,你说起要到维也纳去学音乐,我是认真想过要陪你一起去的,毕竟,那也是我的梦想啊。那天,天气真好,真令人怀念呢……窗外,下着细雨,但写着写着,阿雪的思绪却飘回那个清朗的下午,在假日的校园里和玉凤一起野餐的情景。玉凤将一方白餐巾悠然地叠着,阿雪看着餐巾慢慢形成一只小动物模样。“看,白色长耳兔!”玉凤拿出口红,在白兔脸上点了两下,“长了眼睛,兔子就活起来了。”“想来……没眼睛更好。要待在这种小地方,多少得有点盲目;兔子长了眼睛,就会跑掉了。”阿雪学着她用自己的红手绢也叠了一只瘦瘦的兔子,傍着她的白色长耳兔,想像着两只兔儿就是她姊妹俩,在广漠的草原上腾跃。“姐,真想一起到最大的音乐厅拉小提琴。我们转眼就会老,会丑;我不会让自己变老变丑,不会让自己活过三十岁。年轻的日子,应该活得灿烂。”阿雪摇动着红兔的长耳朵,作状问道:“长耳兔,你是不是会跳到舞台上啊?”“会的,会的!”玉凤代兔子回答,“不过,我的兔子没你的野心,不管跳得多远,它都会回来。”“你怕孤独?”“不,爸老了;而且,这也是我们的地方啊。将来我们哪一个结婚了,也不要疏远了对方才好。”“当然不会。”阿雪肯定地回答。“好,”玉凤将红白两只小兔子并在一起,笑说,“就让这两只兔子也结拜成姊妹。”两个女孩各自按着兔子头部,向高阔蓝天拜了三拜。“姐,其实你不该憎恨妈妈,每个人都有软弱的时候,爸爸冷落了她,别人乘虚而入,她才……”“爸要干活,没什么对她不起。”“算了吧。”阿雪苦笑,“你继续恨妈妈,我继续跟爸爸过不去,然而,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上一代的事,就由他们自己解决好了。”“不过,说到底,你也不该改了姓氏,随我那个不专一的妈妈姓‘宁’。”“我跟不专一的妈妈姓‘宁’,不是比跟专制的爸爸、姓他秦始皇的‘秦’,要动听一些么?”“你这个鬼灵精,六亲不认,”玉凤笑她,“就知道要名字动听!”嬉闹了一会,玉凤神色显得忧郁,“其实,我不想离开,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该出去走走,留在这里我怕自己会……”“会怎样?”“会……这是我对阿雪唯一的秘密。”“躲男人?”“才不是呢。过几年我就回来,我喜欢在这里安静地过日子,做一个平凡的人……”“这么说,我那个野人还真适合你呢。”阿雪见她沈着脸,只得收起笑容,“怎么了?”“没什么。”玉凤勉强笑了笑,“你舍得留下他么?”“人家可不要我留下来。”“阿雪……”“?”“我……好羡慕你呢。”“傻姐姐,有什么好羡慕的。这是缘份,我不应该喜欢这个野人,但这个野人偏偏……很难说啊。”“对,很难说啊。”玉凤将白色长耳兔拆解开来,摺成鸽子模样,用力抛到半空,“看,我的兔子变成白鸽,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阿雪很快也会跟我一起吧?”阿雪的目光从广漠的天空收回来,继续写信:姐姐,因为我这只蹩脚的红兔吃过那个野人的汗和眼泪,就变得沈重了,走不动了;不过,它望着蓝天的时候,还是会羡慕变成鸽子,飞到远方的你呢。下这个决定真不容易,但我已经决定了跟我的野人在这里过日子,将来可以跟他远行的话,我一定会来看你。即使留在这里,我还是会努力学琴,不会输给姐姐你的。你也要努力啊。那边天气冷,好好保重! 4 胡狼希望阿雪留下来,但反覆思量,越发觉得不妥。他太自私,太不懂得为她设想;虽然他不明白,可是阿雪对达成心愿的热切,他多少也感受得到。过了两日,他尽力压抑着伤感,鼓起勇气跟她说:“雪,你去学音乐吧。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你不回来,我也会……我也会等你。”几天前的那场雨,仍旧下着。阿雪微微一笑,“狼,我决定不走了,我不会去维也纳。”瞧着顽强地茁长的绣球花,她开始同意胡狼的说法;绣球花在大雨里,的确是最美的。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在认识宁静雪之前,因为没有思念填满他的心,夜晚对于胡狼来说,长得无尽。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走到码头,坐在系船的石墩上,看着防波堤那边泊着的渔船。渔民不出海或着遇上刮台风,这个避风港会聚的船舶就更多。他到这里来,还因为海港上有一艘灯船,入黑后,灯船在船舶之间缓缓巡弋,弦乐悠扬,乐师们为住在船上的人演奏,赚取赏钱。胡狼百无聊赖,灯船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乐声,已是他最惬心的享受。这个晚上,宁静雪上完音乐课就来找胡狼,红色连衣裙和黑色的提琴匣子,配合得无比优雅。胡狼自觉形秽,还是鼓起勇气带领她来到码头。“要坐船么?”阿雪看到石阶下泊着出租的小艇。“你不怕?”“怕什么?”浊浪冲激码头木柱,汨汨作响。胡狼向船家租了一条小船,挽着提琴匣子先跳了上去,再扶着阿雪让她摇摇晃晃坐定。避风港另一边,影影绰绰,海面都是渔灯。胡狼看着搁在身旁的两根船桨,才想起自己不会划船。“我会啊。”阿雪笑着取过船桨,施施然划起来。胡狼的目光透出疑问。“是阿直教我的。”“阿直?”“啊,忘了告诉你,他姓梁,就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个结黑领带的男孩。我母亲跟他家很熟络,我和阿直一起长大,夏天我们会去划船。”“你喜欢跟他一起?”“我喜欢这种运动。”“他偷花的,还……偷了两次。”“是吗?”阿雪狡黠地一笑,“以后他再给我送花,我就当是你托他送的,好么?”胡狼点点头,“其实,花是……”“我知道,你想说,花是有生命的,没来由地给人折下来,你会心痛,对吧?”“对,对。”胡狼感动得发狂点头。“说真的,遇上你之前,我还真不相信这世界上,竟有人肯这样拚了命保护他的花儿。 ““因为……我是花王啊。”看着她摇桨,胡狼总觉得不大妥,就夺过桨来,笨手笨脚地划着。过了很久,渐渐接近那艘传出音乐的灯船。蓦地,一阵既悠扬又酸楚的中乐从船上传来,先是一段凄凄切切的胡琴,然后,是笛子和管箫。“我喜欢东西,都很……很……贫穷。”胡狼说。“我不介意。”“你不会喜欢这种穷人的音乐。”“这也可以是我的音乐。”阿雪打开匣子,将小提琴搁在肩上,当管箫和笛子演过一小段,就加入合奏。她拉得很投入,中乐和提琴的这段合奏,悠扬凄婉,中西合璧,听得胡狼心驰神醉。“看,不是很配合吗?”“嗯。”胡狼同意那片琴声,的确婉转地溶入了他的世界。阿雪凝望着他,忽地收了笑容,“阿狼,有件事,我想问你好久了,你老实告诉我,好么?”胡狼一脸凝重,紧盯着她。“告诉我,”阿雪问他,“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笑?”“没什么值得笑的事。”“为了我,笑一次好么?”“我笑起来好丑。”“怎么会?我敢肯定,一点不丑。”“还是,还是……改天再笑吧。”阿雪听完捂完脸,抽抽搭搭的。胡狼以为她哭了,正搜索着劝慰的话,她却摊开双手,仰着脸笑起来,“我给你气坏了!”“对不起。”胡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想怎样?”“跳海。”阿雪看到他认真的样子,吓得要喝令他坐下来。这时,船灯投映到水上,浮光璀璨,在他们的小船旁边,彷佛漂流着不同颜色的长缎带。阿雪伸手去捞,蓝缎带、红缎带。……触手都碎成浪花。“我想给你捞一条红色的带子。”“为什么?”“缚着你,免得你卤莽做事。”阿雪笑了笑,“其实,我想起了我们的‘雪狼湖’。那座湖旁边的格林镇,地方虽然不大,但据说除了灵媒和鬼魂特别多,还有一种好美丽、好伤感的风俗,流传了几百年。”“什么风俗?”“那就是如果有人死了,这个人的——亲人,会在他罹难的地方系上红丝带,表示怀念。”胡狼不说话,专注地望着她,等她说下去。“姨母告诉我,好多年前,有一个猎人在格林镇的森林迷了路,他又渴又饿,在林中团团乱转,知道一入黑,难免就会给野兽吃掉。就在他最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泪珠形状的池溏。他走过去,用手掬水,却看到池水里有一个红色的影子,他伸手去捞,却不小掉到水里。池水很清澈,很温暖,他竟然忘了挣扎,只是让自己静静下沈,沈得越深,周围越发明亮,猎人渐渐看到那片红影,原来只是一条红色的丝带。然而,说也奇怪,不管他游得多快,这条红丝带总是漂在他的前面。他一点不关心自身的处境,追逐红丝带,反而成了目的。就这样潜泳了不知多久,他才随着那片红影浮升。当他爬到岸上,虽然浑身湿透,却发觉自己已经出了森林,池塘变得无边无际,夜空里,还闪满星光。”“这是他遇上好运气。”“故事还没有完呢。”阿雪继续说,“虽然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象却将猎人吓唬住了。他看到水边正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近察看,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猎人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在林中遇难,那条红丝带,只是招聚他魂魄的旗幡。就在他伤心地望着自己的体,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腕上缠着红丝带的女孩从树后走出来,相互凝望的一刻,猎人马上就察觉到女孩和他同属于黑夜的世界。她伸出手,温柔地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呢,不用怕,苦难已经过去,如今,你真正自由了。’”“我喜欢这个故事。“胡狼说。”我也是。”“往后,这两个——鬼魂会怎样?“他问阿雪。”因为夜晚好长,他们会一起在荒野漫步,会一起看星星,会一起游湖……“阿雪声调沈下来,忽然将左手伸到胡狼面前。”全好了?“他看到荷荷抓伤她的地方已经结痂。”我可不是要你看这个。“阿雪掐着戴在腕上的两条小红绳,红绳都是她用手绢捻成的,”那天你为我包扎伤口,我就想到这个红丝带传说。你看,手绢让你缚在这个地方,跟传说那么相似,是不是可能——“脸上一红,话也说得吞吐,”可能——有点什么……?”“有点什么?”“你……“阿雪假装生气,问他:“如果我给你气死了,你会不会为我系一条红丝带?”“不会,我不会让你死。”“傻瓜。”阿雪摇摇头,又笑了笑。“阿雪,我心里……”这时,彼此心意暗合,阿雪望着他迷乱的眼神,谅解地微笑,“今天,实在不该说这些。总之……狼,谢谢你。”“谢什么?”“谢谢你陪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今天……你生日?”“嗯。”阿雪瞟一眼腕表,“刚刚十九岁了。”灯船驶远,银白色的水纹消散之后,乐声也渐渐转弱,月光下的海港,温柔地,变成心中的湖。“你看,我的手有点冷了。”阿雪说着,又将手伸到他的手背上。“放在口袋里啊。”胡狼提醒她,仍旧摇着木桨。“哎呀,你……”说着,顺势将手心覆向他手背,“人家的裙子没口袋的。”“雪……”这一夜,阿雪觉得好自由,好惬意,她闭上眼,感受着拂过身上的海风。两个人握着同一截船桨,随水漂流了不知多久,她转过身来,才发觉月亮已经蒙上一层光晕,像挂在船头的一个大蚕茧。“要起风了,回去吧。”胡狼说。驶近码头,船系好,两人牵着手走上石阶的候,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正捧着一束红玫瑰,站着阶石尽头。“生日快乐!”梁直冷冷地说,他的领带,这天罕见地,换上了跟阿雪匹配的红色。 2 一天清晨,阿雪走进公园,见胡狼正将一枚枚生锈钉子种到泥土里去,不禁大感讶异。“绣球花天生没有固定的颜色……”胡狼告诉她,绣球开什么花,得看泥土里的酸硷度;如果泥土给铁钉弄酸了,就开蓝花,将带硷性的贝壳粉末混进去,开出来的花,就会变红。“那就是说,看花的颜色就知道它下面藏着什么?”“对。”“我喜欢红绣球花。你呢?”阿雪问胡狼。“蓝色。”他指着面前泥土,“不过,这周围种了你喜欢的红色,明年夏天开花,红绣球将核心一团蓝花重重围住,这样,反而会更好看。”“这么说,岂不是我也有当花王的天份?”“反正差不多。”“什么差不多?”阿雪追问。“音乐和花啊。我看到牵牛花,就觉得听到了提琴声,像听到你的音乐。”“看到红绣球花呢?”“嗯——”胡狼想了一会,“大铜钹,或者很大很大的皮鼓,总之,很明亮的。”“只是,我的那个很大很大的红皮鼓藏着贝壳;你的却埋着锈钉子,实在太不幸了。”说完,阿雪觉得“红皮鼓”的谐音甚是不雅,但是话已出口,羞得面红耳赤。“不舒服?”“不,只是有点热。”她轻掠额前头发,假装拭汗。“是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大皮鼓’、‘红皮鼓’,我不太明白……”“哎呀,你还说……”胡狼将一包贝壳粉末撒到泥土上,转头对她说:“有些花,天晴的时候最好看;绣球花可不一样,下大雨的日子,看起来才是最美的。”两人沈默了半晌,阿雪忽然有点感慨,“颜色既然取决于泥土,非红即蓝,世上就不会有象徵幸福的白绣球,也不可能种出白色的‘宁静雪’了。”“种不出,是因为还不知道该怎么种。”胡狼说,“如果心里有这个……这个……没有什么不可能。”“‘这个’是什么?”“这个……就是这个啦……”“你是说‘种子’?”阿雪笑了笑,故意逗弄他。“可以这么说……” 3 “这个星期天到我家去好么?”阿雪问胡狼。“不太好吧?”他有点踌躇。“有什么不好?我跟妈说了,她要请你去吃茶。我们家的女会煮很好的红茶。”宁家的寓所在一大片影树丛中,没有秦家的气派,外观却甚是清雅。两层高的花岗岩房舍,三面都是巨大的百叶方窗,门槛前白色云石台阶上,红黄灰褐的落叶随风旋舞,美得有点落寞。阿雪的母亲年过四十,容貌还是十分秀气,“没想到我女儿交上你这样的男孩子。”宁母态度冷漠,问了胡狼几句话,就出门去了。阿雪招呼胡狼到书房安坐。“你爸呢?”“他跟我妈早分居了。”胡狼对这种事情并不了解,在书房里东张西望,见都是些乐谱、小说和外国名人传记之类的书籍,不少还是外文的,抬头发现书架上有一只缠着黑领巾的玩具熊,胡狼不悦,问阿雪:“他送的?”“嗯。”“他对你很好。”“就是太好了。”阿雪开玩笑似的,“其实,真正喜欢阿直的,是我妈。我那个所谓的爸爸,他已经很久没接济我们了;阿直家里有钱,是我妈最后的希望了,如果我不肯去高攀,说不定妈会将自己嫁过去。”胡狼脑筋转不过来,听她说到婚嫁之事,心中一沈,整个人痴痴呆呆的;阿雪说好说歹哄了一轮,转过话题,他才恢复知觉。“圣诞节,梁直会不会……邀你去舞会?”胡狼试探着问阿雪。“他会邀,我不会去。”“秦家呢?”“你是说玉凤家吧?她要到维也纳去上大学,也刚走了。我们‘五线谱’缺了第二小提琴,大家意兴阑珊,也不打算搞什么庆祝。”阿雪望着窗外蓝天,“玉凤说过毕业后会回来,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很舍不得她走。”“她人怎样?”胡狼始终没见过这个叫玉凤的女孩。“自从母亲让一个坏男人骗了,离开了,她就变得很抑郁,还有点自闭的徵状,她是很倾向爸爸那种想法的,母亲做错了一次,就是不肯原谅她;前阵子她腿伤算是好了,还是不怎么爱见人。”阿雪停顿了一下,“唉,玉凤这个人,就是太善良,也太固执了;说起来,她还真关心……”“关心什么?”“关心我和你的事。”阿雪思前想后,还是告诉胡狼,“不瞒你说,玉凤她……,她其实是我孪生的亲姐姐。”“你姐姐?怎么她……住在秦家?”“我们家的事,很复杂,很……”阿雪叹了口气,“还是往后再一点点告诉你吧。”阿雪不透露,胡狼自然也不追问;不过,从她口中,他还是知道自己送出的小盆栽,大都给托养在玉凤家里。阿雪怕玉凤幽居郁闷,盆栽让她照顾,自己也多了个理由去看望她。胡狼年来送给阿雪盆栽不少,虽然睡房阳台成了为别人培植感情的园圃,这个玉凤,也真不负所托,为了做得妥当,还认真地从书本上学起园艺来。“我跟姐姐说,阿狼确信,只要用心栽培,什么花都会开得漂亮,开得有生气。如果她弄得不好,我就不告诉她我和你的事。”胡狼心想,一个自闭女孩爱听别人的琐事,也并不出奇,“我很感激你这个——姐姐。”“为什么?”“因为她邀你参加舞会,我才可以认识你。”阿雪叹了口气,“我们一向感情很好。不过,临走之前,她变得好消沈;那天,听到我们出海的事,她突然很不开心,其实,那是她自己要知道的;可能……我们相识之后,我的确忽略了她。”造访过宁家之后,胡狼心中更加忐忑,总觉得梁直那条黑领带无处不在,就是在半夜里,也会像一条湿冷的舌头似地舔醒他。过了几日,一天傍晚,他在园里等了很久,才远远看见梁直开车将阿雪送来。“给阿直劝得推辞不掉,才到他家坐上一会。刚才给他父母留着,耽久了。”见胡狼板着脸,不说话,阿雪有点生气,“你究竟要我怎样?阿直那边,话都快说实了;你却连一句肯定的话也没跟我说。”“什么肯定的话?”“你,你这个人,真是,真是……”阿雪既羞且怒,掉头朝回家的路走了。胡狼在暮色里望着她的背影,一脸茫然。他时刻惦记她,着紧她,对她的一切反复思想;但他实在不明白“肯定的话”是一句什么样的说话。过了好几天,阿雪还是没有到公园里去找他。胡狼料想阿雪仍然恼他,一天干完活,买了些她爱吃的糕点,就站在宁家大门对面,反覆叨念着彻夜想好的道歉话语。等了很久,阿雪才从车站那边走过来。她本来神色疲惫,见到胡狼傻乎乎的样子,还是泛起笑意。“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接过他的糕点,笑说:“妈在等我吃晚饭,要进屋去了,明天不用替学生补习,下课就去找你。”“补习?”胡狼奇问:“你要自己挣钱?”“不告诉你。”胡狼耸耸肩,不再追问。心想,也许宁家家道中落,风光只是皮相,他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如果阿雪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说不定,他们的交往会顺心些。人来开门,胡狼才嘱咐阿雪:“平安夜,十二点正,到小教堂屋顶去找我。”“怪不得老问我那天有没有约会了。”阿雪笑他,“有话直说就是,三更半夜,要我到那儿去干吗?”“到时候,自会知道。”


文章来自http://www.ivybo.com/x/index.asp 雪狼湖网站   1 火,一团团的火,从地面升起来,烧得好旺,好红,落下来的火花彷佛点着了整个世界。火中,有一个女人在挣扎。胡狼急得团团乱转,还是不能走近她。“霹雳”一声,一块椭圆形的光斑从云雾里慢慢垂下,那是一个银色的大钟,钟是圆形的,面没有底座,顶部却连着一条粗大的银链。这条银链很长,笔直地穿透蓝森森的夜空。不知什么原故,胡狼认为,在火里哀嚎的女人,只要抓着这座钟,就可以脱险。他想叫喊,但声音都被大火吞没,就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惊醒来,影树的红瓣落了一身。从九岁开始,这十二年来,这个梦就不断折磨着他;只是,过去在火里哀嚎的是他的父母;而这一次,是一个面目很模糊的女人。心神未定,一把尖厉的女声却从梦中延伸出来。有人在兽笼前面叫喊。他拨开身上红瓣,循声走上石阶,看到赤猴扯着一个女孩的头发直往笼里拉扯。女孩头抵着铁笼,拚命挣扎,手上一束红玫瑰,还不住向赤猴拍打。就在赤猴将长臂伸出笼外,要抓向女孩脖子的时候,胡狼一把扳开它毛茸茸大手,大声喝止。眼见赤猴松开女孩头发,又去抢那束玫瑰花,胡狼明白过来,“放手!”说着夺过花束,抛到笼中。“雪……”胡狼瞥一眼乱发挡住脸庞的女孩,发觉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阿雪!阿雪心有余悸,坐在石上哭起来。胡狼见她左腕给生锈铁枝擦伤了,为防伤口被感染,就将随身带着的手绢浸得湿透,替她仔细擦洗腕上血污。他初时只想着为她疗伤,举动还算自然,朝她脸庞多看了几眼,心中乱麻麻的,双手竟不听使唤,只是颤抖。“痛!”阿雪一吭声,他马上停下来。“好多血啊!”她看到胡狼手上给浸得通红的布条。“本来,就是……红色……”惊魂稍定,认出是自己的手绢来,阿雪宽慰地笑了笑,“你还带在身上?”“我……”身上藏着女孩子的东西,到底不像话,见阿雪手腕还渗着血,拿了棉花,徵得准许,就将手绢撕成两半,为她缠扎伤口。“谢谢你。”胡狼别过头去,瞪眼鼓腮,假装责备赤猴。这头顽猴懒得理他,将枝上玫瑰花蕾一个个摘下来,吃得有声有色。胡狼望着那束玫瑰,转念间,生出一份甜蜜得几令他窒息的痴想:阿雪竟然知道他在这里干活,而且带着一束花来看他!“刚才要不是你,我可要变大花脸了。”阿雪柔声问他“是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胡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苦恼地望着她。“有苦衷?”阿雪朝他甜笑着。胡狼死命地点头。“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狼。”“吃人的那种?”“嗯。”他又猛地点头,他觉得阿雪实在了解他,他只消说出一个单字,她就完全明白他的心意。胡狼自觉跟阿雪正谈得投契,一个穿白衬衣、结黑领带的小伙子提着个纸袋朝他们走过来。“对不起。”他喘着气,“要走很远才有你爱喝的橘子汁,还有……”见阿雪衣衫不整,还似乎哭过了,他瞪着胡狼,喝问:“你干了什么了?”眼前一“黑”!胡狼看到小伙子黑色的领带,终于悲哀地明白,女孩们那天在斜坡路上和鲸鱼庙里提到的“黑领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干……你……”“啊——”黑领带也认出他来,“又是你这个下人!天呀,你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你真是我的——”阿雪怒目而视,他马上住了口;回头见一只猴子正在吃他送的红玫瑰,不免沮丧,“你它的?”“它自己抢的。”“可怎么弄伤了?”“我不让它抢。”“花我可以天天送,要是——”黑领带似乎受到鼓励,“你遇上不测,我却会很难过。”“我没事了。”她冷淡地转过头去,从袋子里掏出他买来的巧克力蛋,拣了一颗蓝色的递给胡狼,“除了吃人,你也吃糖吧?”胡狼伸手去接,阿雪这才发现他的手臂上也有几道爪痕。“你伤得比我重呢。”她说。“没……没事。”“既然没事,就不用理他了。”黑领带扶起阿雪,“走吧,我送你去看医生。”“再见了。”阿雪笑望着他,“吃人的狼。”“雪……”他们走得远了,胡狼才发现长椅旁边搁着个小提琴,无疑是阿雪留下来的;眼看赶不上交还给她,他就小心地捧起提琴,打算先存放在贮物室里。走到玫瑰花坛前面,才发觉竹篱遭人踏毁,几株红玫瑰更给连茎削去。没想到黑领带这次送给阿雪的花,还是由自己辛苦种植,胡狼恨得咬牙切齿,良久不能平息。 2 晚上,胡狼坐在帆布床上,呆望着阿雪送给他的巧克力蛋。在明亮的月影下,蓝色的巧克力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喜欢那种蓝色,只是奇怪阿雪竟连这种小事都知道;她的体贴令他心头甜丝丝的,但想到那是黑领带买来或着偷来的东西马上又觉得不是味儿;他对这块糖,一时充满深情,一时又被妒恨怂恿,要将它咬烂嚼碎。回想日间所见,他庆幸有机会再遇上阿雪,可惜也遇上专门偷花、还带着满身巧克力蛋的黑领带。他辗转难眠,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苦涩。第二天早上,收集了些落瓣盛在小竹篓里,午后就拿去赤猴。见它吃得开心,自己也闲着无事,就对着铁笼咕咕哝哝地说起话来。胡狼感谢赤猴抢了黑领带的玫瑰,却怪责它不该伤害阿雪, “你不会节……节制一下吗?”“荷,荷荷……”他瞪着赤猴,有点生气,“你扯……头发,阿雪不……不会来了。”“荷,荷荷,荷荷荷……”他强迫自己说了好些简单语句,他恼恨自己不能像那条黑领带一样能言善道;他心中想得深刻复杂,张开口却我……我……我的。“以后……以后阿雪……不会,不会……来了。”他练习了一次又一次,到能够稍为顺利说出这一句话,却又被催眠了似的,果真认为阿雪不会来了,悲从中来,想到她留下来的小提琴,忍不住取出来呆呆望上半天,意犹未尽,就将琴架在肩上,耐脸贴着琴身,闭上眼幻想阿雪演奏时的样子。提琴的音孔里,彷佛回响着吹过森林的风声。到胡狼张开眼睛,阿雪竟站在他面前!“你,你怎么……?”“来看你弹琴啊!”她笑着瞟一眼斜坡下的秦家大宅,“其实,刚去看完玉凤,来取回我的小提琴;这么大的一件东西,竟然忘了拿走,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有点什么?”“觉得我有点……冒失。”胡狼见了阿雪,既喜且窘,全没察觉阿雪表现得竟也有点羞怯。“谢谢你昨天救了我。”阿雪接过提琴,见他仍在发呆,笑问:“这只猴子叫什么名字?”“荷荷。”猴子跳来跳去,口中发出“荷荷”的声音,阿雪马上明白,“原来名字是它自己改的。”她含笑望着胡狼,“你兄弟俩性情真像。”说完,向他招招手,“跟我来。”“上……哪?”“天堂。”胡狼跟着她走出嘉谟公园,绕到低矮的圣母教堂后面。“我发现一个地方,可以爬到屋顶上。”她说。胡狼循着她的指示看去,篱笆后面那堵崩塌成阶级形状的矮墙,正好用来垫脚爬到一棵大叶榕的主干上。两人爽利地攀上主干,沿着榕树倾向屋顶的粗大分枝攀行。胡狼仰脸一瞥阿雪腰臀柔美的弧线,心头发热,要不是信手握着榕树低垂的气生根,几乎就要失去平衡而坠落。小教堂早已荒废,侧面那堵麻石墙因为贴着土坡,牵牛花从坡上一直开到平缓的屋顶。“看,野花是不是比园里的好看?”阿雪问他。“嗯。”“我喜欢这份野性,虽然只开那么一天,却开得风风火火的,一点不含糊。”胡狼想起阿雪曾经在丽儿和咏棠面前叫他“野人”,本来心中耿耿,听她说锺情野花,推想对野人也不嫌厌,自是欣喜不禁。见她挨着檐前一座石像坐稳,也就在她旁边坐了。“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到这里来。看看天,看看云,人就愉快起来了。”“你……不开心?”“不。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开心,想告诉你有这个属于我的好地方。”胡狼对她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泥黄色的海,渐红的天,眺望着一片远景,胡狼说不出的舒畅。“我最初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只有这个朋友。”阿雪斜眼看着站在他们中间的石头天使。年深日久,这个拿着橄榄枝的石像已变得残旧,一张天使脸变得憔悴,瞥眼间,竟像个灰发老头儿。阿雪这个石头朋友跟“黑领带”到底不同,胡狼对它也也就多了几分亲近之心。“天使本来有一对长翅膀,我在旧图片里看过,因为一次台风,给刮掉了。”阿雪问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仰脸望着天空吗?”胡狼摇摇头。“因为他的爱人在天上。”“天使也……?”“当然。”好可怜的天使,胡狼心想,他失掉翅膀,年华老去,天空却那么高阔……“我家就在市政厅前面不远的地方。”阿雪问他,“你的呢?”“园里。”“家人呢?”胡狼指着石堤尽头的山丘,白鹭正在一座锈褐色的厂房上盘旋。“炮竹厂?”“嗯。”“不是关闭了吗?”“关了。”阿雪隐约明白他的意思,料他不想说,也不追问,转身摘了几朵牵牛花放在石像的臂弯。胡狼也帮着采了些花朵堆在他脚边,而且摆出了个悦目的心形。“不愧是个花王!”阿雪赞叹。两个人为第一次合力完成这件事而高兴,眼前流落凡尘的老天使脸上,彷佛也蒙上了一层喜悦的颜色。阿雪兴致很高,打开葫芦匣子,将小提琴取出搁到肩上,“下个月要比赛,这是练习的好地方。”说完,拉奏出四重奏的小提琴部分,千百个紫色小喇叭的伴奏,明亮而感伤。曲终,回头见胡狼还是傻愣愣地望着自己,明知故问:“我拉得怎样?”“好……好……极了。”阿雪告诉他所奏的,叫《死与少女》,是舒伯特写作的弦乐四重奏。这部四重奏的故事,取材自克劳蒂斯的诗,内容大概是说“死亡”乔装成情人来安慰一个垂死的女孩。“我们,尤其是我和玉凤,都很为这首诗感动,就选了这首曲子。”胡狼不晓得什么是诗,什么是四重奏,只是觉得音乐动听,就像阿雪在温柔地低语似的。胡狼说话迟滞,不容易找到适当字词表达自己,阿雪就用眼神鼓励他,耐心地听他说完。她告诉他自己的事,胡狼就留神倾听,尽可能一字不漏地记着,不时还侧过头去,目光越过天使一双石腿凝视着她。在星月之下,他们从容地说着话,忘了时间的流逝,也不愿意先提出离开。蓦地里,流星掠过,两个人仰天赞叹,却忘了许愿。“来,那就向老天使许个愿吧。”“许什么……?”“随你喜欢,以后再告诉我。”胡狼如言合上眼睛。等了好久,见胡狼还是眯着眼,阿雪笑他,“好长的愿望啊!”“我怕他不答应,所以……”“他会答应的。”“你……怎么知道?”“你认真看看他的样子。”胡狼站起来仔细查看天使的脸。“他的轮廓,是不是跟你很像?我最初见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说不定是因为你也有一副天使的脸孔。”阿雪朝他妩媚地一笑,“当然,你比这块石头好看得多了。”正说着,周围忽然给照得晃亮,两人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才想起教堂虽然荒废,但安置在屋顶的聚光灯每天凌晨十二点正,都会点亮一刻钟,迎接新一天的到临。这一刻钟,天使白得耀眼,屋顶那些牵牛花尽变成了紫色的玻璃。 3 “你说住在园里,我周围都看过了,怎么就没见到可以住人的房子?”阿雪问胡狼。他将花瓣全撒到赤猴的笼子里,指着旁边较大的一个兽笼。牵牛花沿那个兽笼的铁栏栅蔓延到顶部,就像一幅天然的幕。阿雪拨开藤蔓往笼里窥望,见只有一些旧板壁,“阴沈沈的,里头关着什么野兽?”“狼。”阿雪退了几步,“狼?真的有狼?”“嗯,胡狼。”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住在这里?”“嗯。”“这种地方……怎么住……?”“习惯了。”阿雪有点鼻酸,但看着他干活,他的背影却令她充满奇妙的触动,心中酥软软的,像住了一只蝴蝶。“除了住在兽笼,”她问胡狼,“你最希望自己的房子是怎样的?”胡狼想了一会,拾了根树枝,在沙地上画起了幢房子来。他说,希望墙壁是花岗石砌的,大门两旁嵌着玻璃罩灯,窗台上,搁着盆栽的三色和樱草,屋顶铺上蓝色的瓦当,“屋前面,最好种植大片蓝绣球,还有——”他停下来,望着阿雪,恐怕说得太具体、太仔细了,她记不牢、也没兴趣知道。“还有什么?”“还要——有一个长烟囟!”阿雪的眸子眯成了问号。当胡狼沈缅于某件事情,说话会较为流利,他告诉阿雪,自己大概六七岁的时候,跟母亲住在乡下,常常一到傍晚,就会走到山丘上,俯视着那个小镇。那阵子,人们住的都是铺着蓝色瓦当的矮房子,天气好的话,每家每户的烟囟都会在好大好大的红日前面冒着烟。”我就想,他们都在幸福地做饭吧。于是……我跟自己说,长大了也要有那样的烟囟,那样的家!”“有烟囟的家……,你真的希望一辈子住在那样的房子里?”胡狼坚定地点点头。阿雪在画于沙上的房子前面加上一个很大的圆圈。“这是什么?”“一座湖,这是我加送给你的。”阿雪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递给他,“你看,这样的一座湖,多美!”胡狼望着卡上那片宁静的湖景,不禁神往。“是我姨母寄来的,她一直很疼我。”阿雪说,“五十多岁的人了,老伴死了就独个儿住在维也纳,总邀我去陪她。”“你的意思呢?”她耸耸肩。“什么名字?”胡狼指着明信片上那片水蓝,问阿雪。“雪狼湖。”她微笑,“其实我也不知道名字。”“那……就叫‘雪狼湖’吧。”“嗯。雪狼湖。这是我们的湖,如果将来我们可以一起到那里去,你说,那多好!”说完,阿雪又在大圆圈周围加上很多细小的圈圈。“这……又是什么?”“花。”“什么花?”“你说呢?你是花王,这些花是你种的。”胡狼回答阿雪,以前的老花王曾经告诉他,传说里有一种白色的绣球花,这种花很顽强,很狂放,夏季盛开的时候,绿野彷佛覆满了雪花,看到这种花的人,都会幸福和长寿。他对阿雪承诺,“我会为你种出这种花。”阿雪甜甜笑着,“你会给这种白绣球一个什么名字?”“可以……”胡狼有点腆,“可以让我……借用你的名字么?”“真的?你真会这样做?”“嗯。我会叫它们做‘阿雪’。”“是‘宁静雪’。”“好,就叫‘宁静雪’。”她伸出手,竖起纤细的尾指,“一言为定。”“定!”两个人尾指紧紧相扣。夕阳,在黧黑和嫩白两条手臂搭成的拱桥下,无声地陷落。 4 有一天,阿雪来找胡狼的时候,他正巧不在园里,看到一个老头儿坐在影树下等他,阿雪以为他是胡狼的亲戚,就询问起一些关于胡狼的事来。“阿狼他没有什么亲戚。我以前在这里当花王,可以说,是我收养他的。”老头儿说着走近胡狼起居的地方,“他住的的这个兽笼,本来真是用来养狼的。你该听说过,后山曾经有野狼出没,人们捉了不忍杀掉,就囚在这里;后来,野狼发起狂来,撞到栏上死了,兽笼就空置着。这股野性,就是养不驯,也拘禁不住。”“可是,阿狼怎么会住到笼里?”“唉,好多年了。”老头儿想了一会,“大概是十二年前的冬天吧,有一天傍晚,我看到笼里有个黑影,瞥眼间,还以为是野狼的鬼魂,看清楚才知道是个小孩蜷缩在里面,看来已躲了两三天了。当时,他又冻又饿,而且不会说话,我看着动了恻隐,就给他东西吃。反正笼子空着,就加了些木板,造了张木床让他睡在里面。年纪大了,儿女要我退休,五年前,我就向上头推荐,让阿狼打理公园。这种粗活,实在也没有人愿意做。我住得远,不常来看他,这些年,他孤伶伶一个人,怪可怜的。”“就是因为他住在狼笼里,大家才叫他‘胡狼’?”“他记得父亲姓胡,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来。那些小毛头见他住在笼里,就像看野兽似的,狼啊、狼啊地叫,就这样叫定了。”“是你教他种花的?”阿雪缠着老头儿问个不休。“我见他终日望着这些花花草草发呆,就让他跟着我干活。他记心好,学得很快;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对园艺的了解已经比我深刻。这个孩子,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是要做这种事的。”“怎么他说话很吃力似的?”老头儿笑了几声,“最初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后来发觉他结结巴巴地跟那只猴子说话,我试探着问他,隐隐约约的,知道他在那场炮竹厂大火里失了父母,你听人说过场大火吧?”“嗯。”十二年前,大概也就是胡狼只有九岁的时候,炮竹厂的一个起炮间曾经爆炸,死了几十人,爆炸发生后不久,炮竹厂就倒闭了。“可能因为看到双亲给烧死情景,吓得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其实,如果有人经常跟他说说话,我相信他始终会恢复过来的。”“他已经恢复得很好了。”老头儿望着阿雪,会心地微笑。“是你告诉阿狼有一种白绣球……”她问起那个绣球花的传说。“真是个傻孩子,那天他病了,发高烧,几乎要撑不住了,我才编了这一个故事来哄他。世上哪会有这种令人长寿和幸福的花。”“说不定阿狼真会把花种出来呢。”“你相信就好。”老头儿含笑点头,“我还有点事,不等他了。”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焦黑的东西,“这该是他父母的遗物,阿狼托我拿到钟表店去修理,店员看一眼就知道修不好了,请你替我交还给他。”老人将挂表和一袋水果交给阿雪,就慢慢走开。阿雪望着那枚挂表,银质表盖已经氧化变黑,虽然认得出刻着的是火车和绣球图案,但分明是给烧过了的。她勉强将变了形的盖子扳开,发觉玻璃表面也失去了,只有时针和分针停在黄铜色的机件上。阿雪心想,如果这样将挂表还给胡狼,他看了一定很失望,就先将挂表收起来,再作打算。